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卫国最好的衣裳铺子名为无垢堂。

铺子的规模并不大,只有一层,店铺的墙上也只陈列着屈指可数的样式,但都是个顶个的华丽,设计也异常别致,纽扣必为珊瑚珍珠,衣料必为绸缎轻纱,丝线必为金银,就连花纹都是专程雇画师来设计的,足见店铺老板于制衣一途的用心,以及对成本的毫不吝啬。

同样的,如此高成本的衣裳,开价也定不会便宜,绝非一般人家能够负担得起。

尉迟玹被岑鬼半强迫地拽进了铺子,老板娘闻声从一堆布料中抬起脑袋,看清岑鬼腰间玉佩质地的一瞬,面上闪过惊异的神情,随即提着裙摆缓缓走到二人跟前,笑容满面地问道,“不知二位公子可有看得上眼的?”

岑鬼望着墙面,就地转了一圈,都不是很满意,“这些黑衣裳并不衬尉迟你的气质。”

尉迟玹闻言无奈地合上双眼,“可以再去别处看看,并不急于一时......”

“诶!”岑鬼突然发出一声惊叹,快步走到店铺最里边的拐角处,盯着墙面上的一套白色衣裳啧啧称奇,“这衣裳好生精致。”

就同一件神族珍馐似的。

虽然在岑鬼的印象里,尉迟玹从来不穿白色衣物,可他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这件衣裳能由尉迟玹来穿上的话,定会是绝无仅有的华丽与雅致。是以指着那件雪白华裳同老板娘说道,“这件,拿下来给我们试上一试。”

老板娘闻言愣住了,“是给您试?还是给这位公子试?”

岑鬼回头望了尉迟玹一眼,欢喜笑道,“当然是给尉迟了。”

老板娘便殷勤地将墙面上的衣裳取了下来,捧在两手之间呈给尉迟玹,“公子,试一试吧?”

尉迟玹默然地盯着这件衣裳,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岑鬼却没有注意到尉迟玹面上微妙的神情变化,只一个劲催促道,“穿上试试吧。”

尉迟玹抬眼望了望岑鬼面上的兴奋劲,到嘴边的拒绝不忍再说出口,只好配合着老板娘的动作将衣裳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再根据式样一路系紧绸带,捆好流苏。就在岑鬼以为差不多已经穿完的时候,老板娘又捧了一个首饰盒过来。

盒身赤金,上镂莲花千朵,老板娘以纤指拨落金锁,将之轻启。扑面而来的熏香散尽以后,岑鬼定睛细看,发现里头躺着一叠乳白色的薄纱。老板娘又将薄纱揭开,露出最下满满一层悬挂在衣上各处的琳琅吊坠。

岑鬼盯着眼前这满满当当的一匣子,不免有些吃惊,径直问了出口,“这衣裳怎搭着这般多的配饰?”

老板娘显然比岑鬼还要震惊,抬手捂嘴,难以置信地问道,“二位公子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二人结伴来此,定是知晓规矩的......”

岑鬼疑惑地望向尉迟玹,尉迟玹却默默地移开了视线。这下岑鬼便越发好奇了,赶忙追问老板娘,“初来乍到,多有冒犯,敢问这衣裳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老板娘闻言嗤笑一声,甩了甩手中帕子,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这无垢堂啊,从来都不卖寻常衣物,这里头卖的,那都是喜服。”

岑鬼愣住了,“喜......喜服?”

老板娘轻轻地推了推岑鬼的胸膛,觉得后者的反应很是有趣,“无垢啊,是卫国当地的喜服,别国来的客人不认得,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我倒是头一回瞧见两位公子结伴来试喜服,虽是误会,倒也是千古头一遭啊。”

岑鬼在心里消化了半晌,想法从“喜服”渐渐完善成了“尉迟玹穿喜服”,又从“尉迟玹穿喜服”演变成了“尉迟玹穿喜服当真好看”,不多时,又进一步变作了“尉迟玹为自己穿上了喜服”。到最后,竟是得出一个结论来:

自己一定要娶他!用这套无垢将他迎娶过门!

立下如此誓言,岑鬼得意地抬起头来,朝老板娘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这衣裳多少钱,大爷我买了。”

尉迟玹吓得脱衣裳的手一抖,竟是生生扯下了一枚装饰用的珍珠。

珍珠沿着拱桥似的轨迹飞到了店铺的门槛外头,骨碌碌滚至街心,在三人的注视之下被一辆路过的马车给碾碎了。

老板娘惋惜且欣喜地“哎呀”了一声。

岑鬼拍了拍老板娘的肩膀,十分大度地说道,“没关系,反正大爷我也要买下了,届时再缝一颗上去便是。”

老板娘却意味深长地望向岑鬼,捂嘴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您是铁了心要买这件衣裳,那可就要回答我接下来的三个问题了。”

“第一,您平日里是做什么的?”

岑鬼想了想,觉得卫渊的国君身份不宜暴露,便故作隐瞒道,“就在家看书、习武、睡觉、吃喝拉撒,偶尔想一想天下大事。”

老板娘听后了然笑道,“原是位富家公子哥儿。那第二个问题,您这身衣裳可是买给眼前这位的?”

岑鬼当即豪迈答道,“非他不娶!”

老板娘露出十分欣赏的眼神,“那你可愿为他放弃一半家产呢?”

“当然愿意了。”岑鬼说出口后方才逐渐品味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试探着问老板娘,“难不成这衣裳得花去我一半家产?”

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可还想买了?”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捏着下颌思索道,“纵使大爷我想临时反悔,可这衣裳毁了个配饰,你也能借此讹上大爷我一笔吧?”

老板娘摆了摆手,澄清道,“这位公子可千万别这般想,做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和气生财......至多,也就要您赔个五千金吧。”

岑鬼被老板娘的开价给惊笑了,“五千金?好大的口气。”

老板娘面上却仍悬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一半身家和五千金,公子您做个选择吧。”

岑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些不服的意味,“原本你若是让大爷我选买或不买,大爷我定是二话不说便买下了,可如今你偏要说买或者赔,再买岂不就显得大爷我好似是为了逃避责任才买的?你让大爷我未来的夫人如何看我?”

老板娘盯着岑鬼的眼睛,笑吟吟地说道,“那就要看您的一半家产够不够抵这五千金了。”

“你倒是会赌。”岑鬼低头冷笑一声,努力克制着心头上涌的不屑与不耐,“便不怕大爷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浑身上下指不定连五十金都掏不出来?”

老板娘捂嘴笑了两声,伸手指了指岑鬼腰间的盘龙玉佩,“说五十金都掏不起,那是不可能的,便是这玉佩当上一当,那也够个五百了,当然您若当真想用五百金就随随便便将我打发,那这店,您可能也出不去了。”

说罢,拍了拍掌,店门前当即围来了四五名壮汉。

岑鬼回过头去瞧了瞧店外的架势,根本不放在眼里,却对这位老板娘的胆识感到十分佩服,“开黑店啊?想抢钱不成?”

老板娘闻言将十指交叠,放在腰侧,微微颔首,行了个致歉的大礼,“公子说笑了,若是先前没弄丢那颗珍珠呢,您眼下大可以甩手离开,只是那珍珠我也是花了钱的,您若是就拿个五百金出来打发人,我那亏了的四千五又该找谁说理去?还望公子能够理解,海涵。”

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尉迟玹终是站了出来,将身上的衣裳悉数脱下,叠好交还给老板娘,并承诺道,“衣裳是我弄坏的,还望店家不要为难他人,五千金,我会凑足数目交还给店家的......”

不知为何,一同尉迟玹说话,老板娘的语气便软了下来,颇为心疼地宽慰道,“五千金可不是个小数目,可千万别勉强了自己。”

岑鬼本还很不服气,可一想到尉迟玹身在陈国那会儿,哪怕深夜时分也得摆摊变卖字画过活,心里头的骄傲气劲便顿时消散了大半,赶忙将尉迟玹手中的衣裳夺了回去,转头问老板娘,“五千金,不......一半家财是吧?”

老板娘双手叉腰,点了点头。

岑鬼便同尉迟玹小声说道,“尉迟,你去将苏植唤来,同他阐明这儿的情况,让他带足了钱,钱不够就别来见本大爷。”想了想,生怕尉迟玹误会了什么,又忙补充了一句,“是让他别来见本大爷,不是说你,你想见随时都能来见。”

尉迟玹面上似有些无奈,嗫嚅片刻,却也未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店铺大门。

半个时辰后,苏植果真带着十驾马车赶来了。

老板娘将马车挨个检查了遍,发现每一驾上头装着的竟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从未见过如此大手笔的老板娘吓得一时僵在了原地。

岑鬼走上前去,整个人往马车上一靠,双手环抱胸前,得意地同老板娘笑道,“这是大爷我为王爷时所积攒下的财产,你说你要一半,大爷我觉得还不够,不足以显示大爷我对未来夫人的真心,所以这剩下的一半,你也一块儿拿去吧。”

“如何?这样可能看出本大爷对他的矢志不渝了?”

老板娘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宫路上,岑鬼同尉迟玹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尉迟玹怀中捧着装呈无垢的三个锦盒,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岑鬼也自知此番好心办了坏事,惹了不少尴尬,而且买衣裳的钱还不是自己挣的,便也不敢居功自傲祈求讨赏,只敢坐在一旁偷偷打量尉迟玹的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玹终于开口了,说话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你......”顿了顿,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是不知晓你王的身份才敢如此胡来,你为何不肯早些说出口?偏要奉送了那般多的银钱?”

岑鬼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冷漠斥责,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开口解释道,“大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大爷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什么都可以不要,虽然那些钱是卫渊的不是大爷我的,说起来没甚的说服力......”

“当然若她敢要这半壁江山,大爷我也会毫不吝啬地奉送给她......”

尉迟玹合上双眼,语气似有些沉重,“胡来。江山岂是说拱手便拱手的?”

岑鬼听后反倒笑了,“因为这江山,初衷也是为你而治的。”

尉迟玹闻言便不说话了,一直沉默了好久,好久。

直到抵达渊王府所在的岔路口,须得下马分别了,尉迟玹方才在起身前淡淡地说了一句,“到头来这衣裳也不适合迎神的日子穿,还需重买一件,若你改日有空的话,再去旁的地方看看吧。当然你若不愿,我便自己抽个日子去买上一套。”

说罢,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

徒留岑鬼一人坐在原位,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尉迟玹这是在主动约自己出门吗?幸福来得也未免太过突然了些。赶忙撩开马车车帘,将头探了出去,朝着尉迟玹的背影大声喊道,“大爷我有空!随时都有!”

在岑鬼看不见的地方,尉迟玹微微挑起嘴角,释怀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