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岑鬼回宫后一早便挑拣好了要同尉迟玹一道去看的铺子与布庄,为防止有所遗漏,甚至还洋洋洒洒地列了四五张单子。

他准备得精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因着临近年关,朝堂之事会比平日忙上数倍。到了赴约那日,前脚还未来得及跨出御书房门,后脚便被苏植抱来的一摞奏折给堵了回去。

如此一来,陪同尉迟玹添置衣裳一事便要稍稍推后了。

五日后,等岑鬼好不容易忙完了手头事宜,腾出空来去寻尉迟玹时,却发现后者根本就没有在等自己,已经独自买好了新的衣裳,而且理由也完满得无法辩驳,“近来国事繁忙,你身为一国之君,无需分心在这些琐碎之上,添置衣裳这事我一人便能做好。”

岑鬼听后很是窝心,一时竟也不知是该生卫国的气,还是自己的气。便干脆泄愤似的将自己关在了御书房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誓要同那些奏折拼个你死我活。

结果这一胡来,竟又忘了去问尉迟昙下葬的日子。

等他知道出殡的消息时,尉迟玹已经花钱雇了四名抬棺人,绕着小道徒步六个时辰走去了云瘦山。岑鬼听后直接将奏折往案上一拍,匆匆起身,对仍跪在身后地面上的三刀吩咐道,“愣着作甚?备马啊!”

一路风驰电掣赶往云瘦山。

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没能在半道上追上尉迟玹。

抵达云瘦山时天色已晚,岑鬼径直翻身下马,命令苏植与三刀原地等候,独自踏着夕阳脚步飞快地往土坡上奔去。

土坡并不很陡,坡顶种了一株巨大的樱树,樱是垂樱,可以说是整片山头所有樱树的祖宗。一条卵石小道自坡底蜿蜒而上,尽头便在这株樱花树下。

岑鬼赶到时,尉迟玹正站在树下,身披一身麻衣,头上系着白巾,平静地面对着残阳,神情不悲不喜。

似是听见了岑鬼急促的脚步声,尉迟玹缓缓转身,无言地望向前者。

岑鬼当即二话不说冲上前去抓住了尉迟玹的胳膊,质问道,“不是说好了大爷我来安排这事儿的吗?你怎又自己一人办了?这儿的地可不便宜,你又花了多少银子?”

“几幅画钱罢了。”尉迟玹拂开岑鬼的手,转头望向那四名仍在卖力填坑的抬棺人,淡淡说道,“而且这也只是家事,交给一介外人去办,不大像话。”

岑鬼心中咯噔一声,讪讪笑道,“外......人......”

细想了想,尉迟玹也没说错,只是说了句实话罢了,可无论如何心里就是不大舒服,却还是强装笑意,徐徐说道,“你眼下已是卫国臣子,前后又为改革之事鞠躬尽瘁,大爷我不过就是想出些钱让你娘亲风光下葬,情理之中的事,怎就不像话了?”

尉迟玹闻言摇了摇头,解释道,“我虽有心改革,而今却未见成效,你若在这些琐碎之上胡乱用钱,又何以堵住他人口舌?”

岑鬼却始终觉得自己委屈了尉迟玹的娘亲,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眼下人已入土,再说什么都已迟了,与其揪着此事不放,还不如问问尉迟玹从今往后的生计问题。便道,“那你手头可还有余钱?买了这儿的地,日后吃穿用度又该怎办?”

尉迟玹便如实答道,“昨日卖了几幅字画,往后的饭钱还是有的。”

一提到字画的事,岑鬼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之前一直寻不到机会问,眼下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当即出声问道,“尉迟你......一幅字画贱卖的话不是只能卖二三百金?”

尉迟玹愣了愣,“谁同你说的?”

岑鬼不禁回想起先前还在陈国时,尉迟玹特意乔装打扮趁着夜色抱来一堆字画贱卖的光景,莫名有些心疼,“你在浣花流水宴前夕不就卖了一堆?后来还被人追着打劫。”

尉迟玹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你跟着我?”

岑鬼捂住嘴轻咳了一声,将之解释为,“情难自已,情难自已。”

尉迟玹倒也未再纠结这些,径直同岑鬼解释道,“当初在陈国卖的那些字画、字帖上并未写多少内容,画也只是画了些简略的水墨物件,半个时辰的信手之作,本也卖不得多少钱。今次卖的是几幅小有名气的作品,卖给了专门的字画藏家,出价不低。”

岑鬼便更好奇了,“不低是多低?”

尉迟玹伸出五根手指,如实道,“五十万金。”

岑鬼吓得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对着胸口捶打半晌才缓过味来。

现在他好像有些能够理解尉迟玹为何会拒绝自己的接济了,他原本还很好奇,尉迟玹既然穷,又为何能自己定做得起衣裳,在陈国时住的虽然偏僻,院落却也很大,整个人也没见着变得面黄肌瘦。

感情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接济,随便卖幅字画,就能抵得上不少平民百姓一辈子的花销了。

不过这样一来岑鬼确也没有一开始那般担心了。

心里失了负担,岑鬼释然地舒了一口气,再去看眼下的夕阳西下、星子初升的光景,便觉得顺眼了不少。

抬棺人在戌时前终于将墓给填上了,临走前在墓旁立了块碑,碑上无字,岑鬼觉得有些稀奇,是以问了一句,“这是要效仿古代女皇不成?”

尉迟玹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几块磨石、几个铁凿和一节装笔用的竹筒,盘腿坐在墓碑跟前,将竹筒扭开,提笔在碑上洋洋洒洒书了一串。岑鬼在旁安静地看了片刻,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方才开口问道,“难道你准备今夜一直在这儿刻字?”

尉迟玹轻轻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道,“约莫是赶不上明日的早朝了。”

岑鬼想了想,也不劝阻,干脆抖了抖衣裳,倚着樱树席地而坐。

半个时辰后,一轮明月自山间遥遥升起,悬于樱树之巅,晚风拂过,枝条摇曳,岑鬼闭目倾听着这山间的风声,树叶的摩挲声,还有耳畔尉迟玹敲敲打打的刻字声,声声入耳,不觉心旷神怡。

月华铺开在二人身侧,一直在专心刻字的尉迟玹突然出声问岑鬼,“人死之后一定会入轮回吗?”

岑鬼闻声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同尉迟玹对视片刻,忽而笑道,“一般来说,这是必然的。”

尉迟玹微阖双眼,“那你和金鬼又是怎一回事?还有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些鬼王。”

岑鬼想了想,简短地解释道,“因为大爷我们啊,生前杀伐业罪太重,轮回都容不得,便只能当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了。”

尉迟玹似有些好奇,“杀伐业罪?”

岑鬼轻笑一声,双手交叉环住脑袋,仰面往樱树上一靠,“都是些战死沙场之辈。分明前一刻才被斩于马下,血流如注,下一刻却又能睁开眼睛,活蹦乱跳,其实想想还挺吓人的,不过谁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会变作这样,就像老天同我们开了个玩笑似的。”

“变成鬼了以后想死又死不了,纵使国未破家未亡,生前的友人还愿意接纳自己,可百年以后还是会孑然一身。在遇到你之前,大爷我便结识过不少人类朋友,投缘的也有不少,可到头来却没有一个能够留下,全都入了轮回。”

岑鬼本以为尉迟玹接下来一定会说“我百年后也不会留下”,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的尉迟玹情绪似有些奇怪,在听完这席话后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到头来只淡淡地说了句,“原来如此。”便拿起凿子继续刻字。

岑鬼眼尖地注意到了尉迟玹掌心的红色血泡,当即伸手一把抓住后者的手腕,紧张地问了句,“疼吗?别凿了。”

尉迟玹想要抽手,却发现根本比不过岑鬼的力气,只好冷声警告道,“松手。”

岑鬼却有些不大乐意,同尉迟玹对峙了好久,最后干脆将尉迟玹一把抱起,响指唤出青焰,顺势将毫无准备的后者径直丢到了上头。青焰缓缓腾空,待尉迟玹重新坐起时,青焰已经达到了一个哪怕身怀绝世轻功,也绝对会摔死的高度。

尉迟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开口质问道,“岑鬼,你究竟想做什么?”

岑鬼一手拿起凿子,一手拿着磨石,回过头去笑吟吟地望着尉迟玹,“大爷我皮糙肉厚不怕疼,磨些血泡出来也不打紧,倒是你,别想着跳下来,青焰是有自己的意识的,你若胡来,它们定会接着你,将你托回原来的位置上,所以你便好好歇着吧。”

尉迟玹愕然地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这是他生平头一次见识到,原来做人还能似岑鬼这般无赖。

又半个时辰后,岑鬼终于艰难地凿出了第一个字,喘息之余转头去看尉迟玹的状态,却发觉后者已经很快适应了下来,正盘腿坐在青焰上,仰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亮。

不过因为他是侧坐着的,所以当岑鬼一看过来,便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视线,于是乎扭头回望,淡淡问道,“怎么了?”

岑鬼便想也不想,笑吟吟地答道,“好看,多看看罢了。”

尉迟玹沉默片刻,突然开口感慨了一句,“真不知你这万鬼之王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日出时分,岑鬼终于凭一己之力将墓碑上的字给尽数打磨完成。叉腰站在原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左右寻不出什么瑕疵,这才抬手打了个响指,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成品交付给尉迟玹看。

青焰顺应呼唤降落在了墓碑跟前,尉迟玹站稳后缓缓跪倒在地,面朝坟冢行了一礼。

岑鬼便也跟着一同跪了下来。

尉迟玹问他,“你为何要跪?”

岑鬼勾起嘴角笑了一笑,“大爷我的心思你还不懂吗?还想再听几遍?”

尉迟玹便沉默了,随即收回视线,俯身跪趴在地,仿若睡着一般静静地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天明。

月落日升,萤火散去,天边飞过一只凤凰。岑鬼第一时间觉察到了灵力的波动,当即唤尉迟玹回头去看,绚烂的羽毛在风中不停地舞动,纤长的尾羽华美得惊心夺目,尉迟玹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

渐渐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抹异样的青色——岑鬼竟已不知何时灵魂出窍飞去了凤凰跟前,将之拦了下来。

凤凰倒也好脾气,亦或许是二人相熟,竟就这般悬在半空之中同岑鬼攀谈起来。

末了,凤凰从尾巴上扯了根羽毛下来递给岑鬼,尉迟玹能看出凤凰其实是很疼的,毕竟扯的一瞬间,他注意到凤凰浑身的羽毛都立了起来。

岑鬼接过尾羽,欢喜地拍了拍凤凰的脑袋,重新回到尉迟玹身边,将尾羽递到后者手里,又附身回了卫渊的尸体上。

尉迟玹捏着那根纤长而柔软,甚至略带一丝体温的羽毛,心情颇为复杂。

岑鬼从地上坐起,转头望了望尉迟昙的墓,又抬眼看向了墓穴之上的樱树,凤凰已经如约停在了树顶,灵兽与生俱来的强悍灵力化开了坡下的层层积雪,径直将樱花从隆冬的沉眠之中唤醒过来。

眨眼之间,已是满树浅红。

花瓣簌簌飘落,划过天际,落在了新刻的墓碑上。

虽然知晓尉迟昙已经看不见了,可不知怎的,岑鬼就是想这般做一次。

不为别的,只为能让尉迟玹看见这冬日落樱的壮观,只为开解他的心结,替他做到那些仅凭人力无法达成的夙愿。纵使尉迟玹会责备自己的任性,可只要能给他留下弥足珍贵的念想,便也值得了。

思及此,岑鬼抬眼同他笑道,“你娘亲的心愿,达成了。”

“这樱花可还能入得了你的眼?”

尉迟玹已被眼下的光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可望在岑鬼眼中,仍是一副淡定面相。岑鬼候了半晌,没能候到回答,以为尉迟玹是在用行动责备自己的多此一举,便有些丧气了,正要起身,却听见尉迟玹说,“好美......”

岑鬼震惊地望向尉迟玹,却发觉后者竟同样在望着自己。

“或许会永世难忘吧......”

尉迟玹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