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花开,等了千年。
这是尉迟玹笔下《它山樱吹帖》开篇的第一句话,同时也是全文用以收尾的最后一句。
浅粉偏白的垂樱枝条在消融的雪风中婆娑摇曳,墓碑上那些未来得及彻底融化的细雪似柳絮般随风荡漾,在初升朝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凤凰卧于树梢,看似正在安静地低头梳理羽毛,实则正借着羽毛的遮掩暗中打量着树下二人的状况,朱红色的眸子里蕴着无穷的好奇。
“阿岑......”刚想开口一问究竟,便瞧见岑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岑鬼朝着凤凰抱歉地笑了一笑,抬手摘下一片粘在发丝间的小巧花瓣,抛于风中,继续端赏尉迟玹此刻面上那沉溺于美景中的震撼神情。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过难得了......无论是对于尉迟玹,还是对于自己而言。
结果这一端赏便端赏去了大半时辰,且中途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凤凰实在等不下去了,忍不住引项长鸣,打破了这充斥着美满氛围的静默,长鸣过后,忍不住追问岑鬼,“阿岑,你怎的还不求婚?你同我要了根凤羽难道不是为了求婚吗?我可一直在这儿等着呢!”
尉迟玹闻言回过神来,转头去看岑鬼,结果发现后者面上的笑意已经僵住了。
尉迟玹竟是觉得此刻岑鬼的神情有些好笑,不过他并没有将这一情绪表现在面上,因为他根本就不知该如何表达。
究竟怎样的言行、表现才能称得上是喜欢呢?
尉迟玹不禁陷入深思。
这是他这辈子头一回思考这个问题,在此前的很多年,他都没有认真地、单独将这个问题提到眼前考虑,虽也写过不少儿女情长,但写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喜欢,便一定要非生即死、轰轰烈烈吗?
他有点迷惘。
其实就他个人而言,他是更倾向于《它山樱吹帖》里族长与花神那类安安静静,靠对彼此守护进行维系的羁绊的。不过很可惜,自己已经忘了当初写下《它山樱吹帖》时,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了。
《它山樱吹帖》,其实,根据尉迟昙的说法,是自己在三岁时写下的。
可是三岁的孩子尚且连握笔都成问题,又怎么可能能够写下这样的故事呢......
但就那原稿上的着墨来看,又确是自己的字迹。
所以早在尉迟部落被毁以前,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那个......”岑鬼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尉迟玹循声望去,很好奇岑鬼接下来又该如何继续这个所谓的“求婚”计划。如果是按照岑鬼一贯来的脾性的话,纵使凤凰先一步托出了他的盘算,他也定不会中途放弃的。
到时候自己只要同往常一样,平淡且不着痕迹地拒绝便好。
君臣关系,已经足够了。
“关于那根凤羽。”岑鬼抬手抓了抓头发,面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大爷我并没有求婚的盘算,送你凤羽也只是单纯的希望你能欢喜些,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你莫听那只凤凰瞎说,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凤凰闻言便很不服气了,“不是你同我说这是你未来的夫人吗?”
岑鬼捂着脑袋,生怕在眼下关头惹得尉迟玹不痛快,赶忙解释道,“未来归未来,这不是还没追求到手吗?大爷我是准备一步步来的。”
凤凰震惊地提高了嗓音,“一步步来?原来阿岑你是这种脾性的鬼?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强买强卖,生米煮成熟饭......”
岑鬼哭笑不得地一拍脑袋,恨恨说道,“合着在你们眼里,大爷我就是这么禽兽不如一家伙?”
其实如果换做别的事,自己确实能够不顾后果,直截了当地出手,可是尉迟玹不一样啊。
尉迟玹是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守护、慢慢追求的存在了,如今二人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些进展,尉迟玹也不再如最初那般抵触自己,要是这个关头再出什么差池,吓着了尉迟玹,岂不就前功尽弃了?
一想到如果解释不好,二人的关系便很有可能会倒回初遇之前,岑鬼的心情便很崩溃,面上却还要故作坚强,继续同尉迟玹解释,“尉迟,大爷我用身为万鬼之王的尊严向你保证,大爷我当真没有求婚的心思,当真没有。”
“你放一百个心......”
“原来如此。”尉迟玹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误会。”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凤羽,沉默片刻,缓缓走到岑鬼跟前,将凤羽交还了回去,“凤毛麟角,此物之珍贵,不该为我所有,还是物归原主吧。”
一面说,一面朝着尉迟昙的墓拜了一拜,在岑鬼愕然的目光中淡淡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手头还有诸多要事须得亲自操持,便先请辞归国。”
说完,头也不回地沿着小道下山了。
樱花树梢,凤凰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一面摇头一面感慨道,“本以为能够见证万鬼之王求婚的稀世光景,拿回去同那些老不死的炫耀一番,结果却见证了万鬼之王吃瘪,哎,这根羽毛拔得不值当啊。”
岑鬼紧握着掌心中的凤羽,失了与凤凰犟嘴的好心情,有些困惑地问道,“大爷我又哪儿做错了吗?”
凤凰不解地“嗯?”了一声。
岑鬼回想道,“分明不久之前他的心情还挺好的......”抬手抓了抓头发,有些哭笑不得地喃喃起来,“难道当真是大爷我多想了?自以为同他亲近了些,其实在他心里不过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君臣关系?”
凤凰有些稀奇地问道,“阿岑你这是丧气了?你也会丧气?真的丧气了?”
分明是为百鸟所朝拜的悦耳嗓音,可在此刻的岑鬼听来,只觉得无比刺耳,是以化出火铳,枪口对准了树梢的凤凰。凤凰见状慌忙噼里啪啦地拍打起翅膀,眨眼便飞上了高空,吓得直嚷嚷,“喂,阿岑你这个混账!恩将仇报啊!”
岑鬼又将枪口稍稍上抬,重新对准了凤凰,勾起嘴角冷笑一声,“方才大爷我细细地分析了一番,无论怎么想,怎么排除,尉迟玹心情转变的契机都只有一个......”
“在你问出‘求婚’二字的那一刻。”
凤凰怔住了,半晌,后知后觉、无比尴尬地笑道,“原、原来是这样吗?”说着,缓缓将脑袋转向了西方,“那个,阿岑,那根凤羽你就不必还我了......我突然想起昆仑宫厌喜殿下寻我还有要事,便,便不多逗留了。告辞,告辞。”
话音未落,身影已达天际。
岑鬼收回火铳,苦笑着摇了摇头,倚靠樱树席地而坐,右手搭在蜷起的右腿膝盖上,余光瞥了眼尉迟昙的墓碑,又低头看了看那些被藏在右手掌心中的赤红水泡,面上苦笑更甚。
笑了片刻,忽而风起。
岑鬼循风看去,能够遥遥望见在风吹来的方向上,有很多田地已在逐渐成型。朝阳的照拂下,数以百计比芝麻粒还要渺小的人类正在从四面八方朝着田地聚拢。
他们走得本就算不得快,不出片刻,竟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岑鬼心下好奇。
看这阵仗,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岑鬼伸长脖子等了好一会儿。
渐渐的,他发现......这些芝麻粒大小的人类眼下看着的......
似乎正是自己所在的方向。
岑鬼旋即便意识到了这些人是在看樱花树。
春樱冬绽,确实稀奇。
看来这般光景又要被卫国民众给编排成天意、吉兆一类的祈福念想了。
岑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掸去怀中落樱,准备沿着小道下山,结果刚一转身,便瞧见苏植和三刀气喘吁吁地从小道跑了上来。
二人远远地见着了岑鬼,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三刀先苏植一步赶到了岑鬼身前,主动跪下请罪,“三刀护驾来迟,望渊王恕罪。”
苏植则跑得面红耳赤、筋疲力尽。虽是十四国公子,但他在体力方面一贯来都不是很好,跑到岑鬼跟前便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径直跪坐在三刀身侧,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岑鬼只是看着苏植的模样都觉得胸闷得慌,有些同情地问道,“作甚的这般着急?”
三刀帮着扶了苏植一把,同岑鬼解释起来,“山樱冬开,实乃化妖之兆,王可有伤着哪儿?”
岑鬼闻言眼皮跳了一跳,“化妖?听谁说的?”
三刀用一股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路过的当地村民。”
“胡说八道。”岑鬼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将心中原本还很难受的情绪排遣了些,重新换上了那副自信且得意的面孔,笑着大声宣布道,“孤见到了凤凰。”
“凤落云瘦,实乃大吉之象。”
三刀与苏植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凤......凤凰?”
岑鬼笑着点了点头,“照理来说你们上山时应当也遇到了尉迟吧?他就没说些什么?”
依着尉迟玹的脾性,听到当地村民曲解山樱冬开的含义,理当会出面解释的吧?难道尉迟玹下山时抄了小路不成?
“尉迟啊......”一听到尉迟玹的名号,苏植便强迫自己调整起紊乱的呼吸,忍住了继续喘气的冲动,“遇见了。但他似乎没能从他娘过世的悲伤中缓和过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魂不守舍的,莫说那些村民的议论他是否听见了,便连我特意出声唤他,他都未有理会。”
岑鬼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这样啊......”
可是,当真只是因为尉迟昙吗?
岑鬼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奇怪怪的地方。可具体奇怪在哪儿,仅凭自己的经验却又分析不出。
绞尽脑汁、思来想去......
果然、只是因为尉迟昙吧。
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说了不求婚吧?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只有这一点,绝不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
......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