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瘦山回到卫国后不久,原本还在城外蔓延扩张的瘟疫终于稳定了下来。
岑鬼稍稍心安,开始着手准备年关请神诸项事宜,准备借由此次机会安抚民心。
虽说是准备,但其实是有一套历代传下的固定流程摆在那儿的,岑鬼所要做的也只是装模作样地过个目,至于请神宴上所要用到的水果、点心、舞曲之类的,司礼那边早在一月以前便已悉数安排下去。
“大福?”岑鬼的视线被司礼奏章上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给吸引住了,但是这个名字是写在点心一类中的,所以大福其实是一种卫国独有的点心?
岑鬼不禁有些好奇,但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并未直接去问身旁的苏植,而是咳嗽了一声,端正面色,用一种颇为怀念的口吻刻意说道,“大福啊,孤很久都未尝过了。”
苏植闻言从一摞文书中抬起脑袋,面露不解道,“王你不是......一直很讨厌这类花里胡哨的点心吗?”
岑鬼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依旧保持镇静,笑吟吟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正是因为历来都很讨厌,故而今次突然来了兴致。苏植你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比如一贯来很讨厌某样物事,看着便觉得扎眼,但是日日厌着,日日烦着,时日一长,忽得某个契机,便毫无预兆地喜欢上了?”
苏植听得一愣一愣的,“王你说的当真是点心?”
岑鬼面上笑意不减,“当然。”
苏植便信以为真,托着下颌思索起来,“起初很讨厌,但是后来喜欢上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右手拳头敲在了左手掌心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我家大黄啊!”
岑鬼疑惑道,“大黄?”
苏植点了点头,很有兴致地说了起来,“大黄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爹娘刚收养它时,它长得就跟个豆丁似的,但是身上的花色颇为难看,还有些地方因为被同窝狗崽欺负,被咬得秃了皮,同一般狗子相比当真是丑极了。”
“我那时很嫌弃它,每回它想要靠近或者蹭我腿时,我都会逃走、或者将它踢开。后来大黄也有了自知之明,当真就不再粘着我了。”
“之后大概过了五六年吧,一天夜里家中走了水,我那时胆小,被火困着不敢逃,爹娘他们也找不着我,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最后大黄竟然冲了进来,将我从火海里连拖带扯地拽了出去......因为这件事,大黄身上的皮毛被烧去了很多,变得更丑了......”
说到这里,苏植的眼中竟是莫名蒙上了一层水光,“但莫名的,就越看越顺眼了呢......”语调渐渐地有些变味了,“今年大黄都已经十二、三岁了,老得趴在窝里站也站不起来,但是每回我回家中时,它都会冲着我摇尾巴,努力抬头想要看我......”
“它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果可以的话,当真想回到它小时候,从那时起便日日抱着它、陪着它......”
“为什么人能活百年,狗却只能活十数年呢?”
岑鬼知晓这只是苏植的无心一问,却不偏不倚问进了自己的心坎里。岑鬼想了半晌,到头来也只能将之归结为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命数而已。
可是命数当真就是很不公啊。
“为何神魔能够与天同寿,人类却只能活个百年呢......”岑鬼说出这句话后,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赶忙转头同一脸愣怔的苏植笑了一笑,解释道,“这不是快年关请神了,便多看了几卷与神相关的古籍,有感而发罢了。”
苏植却摇了摇头,露出个了然的笑来,“我能明白。毕竟我也是‘十四国公子’之一啊......”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要事,一面埋首去翻面前的文书,一面问岑鬼,“尉迟玹眼下应当是正式的卫国臣子了吧?”
岑鬼点了点头,“怎了?”
“关于这件事......啊,找到了。”苏植从半山高的文书里抽出一沓奏折,认真地将里头的内容又重新过了一遍,“这件事吧,王你也是知晓的,尉迟玹是‘十四国公子’之首,在浣花流水宴中又连中四元,可以说是当世最好的一块美玉了。”
岑鬼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孤很清楚。”
苏植合上奏章,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般好的美玉,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蒙尘,最大的原因便是他那个‘祸国’的娘亲,虽然这不是全部缘由,却是阻挠各国王族接纳尉迟玹的最大阻碍。”
“眼下这个阻碍消失了......”
“各国,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岑鬼抬手拖住下颌,闻言冷笑一声,“同孤抢人?”
虽然早已预料到尉迟昙之死必将招致此等后果,却万万没有想到各国竟会察觉得如此之快,分明下葬才不过一日光景,消息便流了出去,看来自己身边当真是埋伏着不少其它十三国的眼线啊。
“微臣斗胆直言,今年的请神祭,可能不会十分太平。”
苏植抛出这样一句话后,开始替岑鬼逐一分析起来,“年关请神乃是卫国独有的风俗,也是一年一度的重要祭典,历年各国都会派遣使臣造访,今年必不会例外。”
“可纵观眼下十四国,各国之间明争暗斗,天下已是动荡之态,尉迟玹又于此等时机在卫为臣,如此一来卫国便无疑成了其它十三国所觊觎的对象。”
“那些使臣来访的目的也很清楚明了,一是探查卫国国势,二是向尉迟玹暗中示好。若是那些使臣在请神祭上被尉迟玹驳了面子,又觉得眼下卫国实力不足为惧的话......”
“待他们归国,事情可就麻烦了。”
苏植眼下提到的这些,都是金鬼临去符离山前便告诫过岑鬼的,并且为了防止岑鬼乱来,金鬼还特意留下了一份应对之策,同时为了防止岑鬼嫌他啰嗦,还十分贴心地将之写在了一封信中,信笺上赫然写着六个大字:
“有则启,无则烧。”
足以看出金鬼的用心良苦。
用岑鬼的话来说,当真就是老妈子操碎了心,还吃力不讨好。
就连岑鬼都不免有些心疼起来。
雪天的天暗得会较往常更早一些,岑鬼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觉得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同一旁的苏植说道,“这件事孤会好生考虑的,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苏植便也不再多言,熟稔地起身行礼,转身告退,持着一脸若有所思又略显凝重的神情离开了御书房。
苏植离开后,岑鬼便启封了金鬼留下的那个信笺,信有两张,上头所写的对策一环扣着一环,详尽到岑鬼需要说些什么都给列举在了上头,可谓事无巨细,当真是将岑鬼这个万鬼之王给当成了个小娃娃教养。
岑鬼看罢,无奈地摇了摇头,脑海中都能想象出金鬼亲口说出这番话的啰嗦光景了。
不过能够被人这般悉心记挂着,感觉倒也不坏。
还想再将信中内容从头到尾过上一遍,铭记于心,结果还未来得及看完第一句话,便有人敲响了御书房的大门。
岑鬼瞥了眼窗外天色,发现天已在不知不觉中全然黑了。这个时辰还会来御书房的也就只有送晚膳的宫女,是以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进来。”便继续低头揣摩金鬼留下的书信。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又被小心翼翼地合上。脚步声在有条不紊地靠近桌案,岑鬼仍旧未有抬头,只是淡淡吩咐道,“晚膳放着便好。”
话音刚落,桌案一角的油灯便倏地亮起。
岑鬼顿觉有些晃眼,忍不住望了过去,便瞧见尉迟玹正静静地站在青铜油灯旁,两手捧着个琉璃罩子,似准备套回油灯上头,豆大的明火在夜色中摇摇曳曳,映在尉迟玹那双专注且黑的眸中,像极了万丈深渊里燃起的一簇生机。
岑鬼觉得自己可能是因过度思念产生了幻觉,误将宫女认成了尉迟玹。赶忙抬手擦了擦眼,想要重新确认。
再一次抬眼,这一回尉迟玹也恰看向这边。
目光相接,岑鬼心中咯噔一声。
为防止吓到尉迟玹,岑鬼强行按捺住心底喷薄而出的狂喜,强装镇定地问道,“大爷我记得你亥时以前应当都在城中授课,不累?眼下夜已深了,若是不在家中好生休息,明日的课你还有气力上?”
尉迟玹平静地走到苏植原本坐着的位置上,低头看了看桌案上摊开的文书。
岑鬼这才想起尉迟玹眼下看着的,正是苏植离开前所说的那份有关十三国来同卫国要人的文书。正想开口解释一番,尉迟玹却一言不发地将之合上,重新打开另一本奏折帮着批阅起来。
岑鬼见状,忍不住出声劝道,“尉迟,这些都是苏植的活,你不必帮着他干的。”
尉迟玹闻言瞥了岑鬼一眼,继续浏览着手头的文书,用十分平淡的口吻说出了一句有些残忍的话语,“家中无人,不想回家罢了。”
岑鬼自然巴不得尉迟玹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却也不希望后者累坏了身子,只能继续劝道,“那你白日里也够累了,隔壁屋子有卧榻,你去那歇着吧。”
尉迟玹竟也没有拒绝,只是抬手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说道,“手头这本看完便去。还有......渊王府,你收回吧。”
“从今往后,我便住在御书房内,上朝也更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