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三刀离开以后,岑鬼重新回到了寝殿内。

一面走,一面褪去身上厚重的衣衫,缓缓没入清浅的池水里,想要借此好好休息一番,顺便去思考一些白日里根本无暇顾及的琐事。

温热的池水包裹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合上双眼,耳畔回响的却满是金戈铁骑之声。

岑鬼仿佛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梦中很黑、很黑,身躯却又在不停下坠,耳畔回响的杀伐声也越来越大......

下意识朝身下看去,本意只是想看一看这片黑暗究竟还有多深,结果却望见黑暗里突然亮起了八道血红的火光。

定睛细看,思量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八道光点,其实是八只血淋淋的眼睛。

“清樾......”那个身处黑暗中的怪物只稍一挪动身躯,整片黑暗便在不停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它的嗓音出离的愤怒,还夹杂着一丝没由来的怨恨,“你快想起来啊,清樾......”

“清......”

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完,天地间便是一声轰然巨响,无边的黑暗逐渐被雪白的裂纹所取代。不消片刻,周遭又是一震,缠绕在岑鬼周围的黑暗便似瓷瓶坠地一般清脆粉碎。

岑鬼从水池中猛地坐起,下意识转头去看床榻方位,发现尉迟玹也同样被巨大的声响给惊醒了,眼下正坐在榻上,目光死死地锁定着殿门方向。

岑鬼忙从水池中爬了出来,俯身拾起地上的衣裳,一面朝殿门走去,一面叮嘱尉迟玹,“大爷我去看看,你莫乱走动。”

说着便打开殿门,走到廊下。

寝宫所在的长廊筑于高地,视野广阔,轻易便能将皇城中的大半光景收入眼底。眼下天仍漆黑,月轮当空,星子遍布,足以见得岑鬼回到寝殿后并未休息多久。

巨响发生的地界在皇宫的西南面,眼下那片区域已被火海所包围,赤红的烈焰肆意舔舐着周遭的一切,将附近的夜空也渲染成了血一般的色彩。

岑鬼盯着那处看了许久,期间有无数侍从慌慌张张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似要赶去灭火,可无奈夜风阵阵,火势非但没有平定,且有越燃越旺之势。除此之外,空气里还有着一股异样的灵力波动。

尉迟玹到底是没听从岑鬼的吩咐乖乖待在殿内,不消片刻便穿好靴子赶了出来,停在岑鬼身后三步开外,望着那片火光冲天的院落,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祭......之殿......”

岑鬼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座有着高大露台和巨型石阵的院落便是三刀口中的祭之殿。

这般想来,自己对于这个名号当真是十分陌生了,似乎就连平日的奏折中都无臣子敢提及此殿。这就仿佛是一座不在王族管辖中的净土,同时也是卫国人民所畏惧的存在。

眼下满打满算,还有一日外加三四个时辰年关请神祭典便要开始了,结果祭之殿却在这个关头好巧不巧地出了事,说是巧合,那是打死也不可能相信的。但若要追究罪魁祸首的话,证据怕也已经燃尽在了这片大火之中。

“啧。”岑鬼心里有一些疑问,需要找尉迟玹确认一下,便也干脆不再铺垫那些花里胡哨的闲话,径直问道,“祭之殿里除了供奉着那把神刀,还供奉了什么特殊器物吗?”

尉迟玹大致也猜到了岑鬼想问些什么,无需岑鬼将接下来的问题脱口,便尽数答了出来,“若说特殊,便也只有那把刀了。除此之外,祭之殿内还住着卫国的巫祝,存放着年关请神要用到的服饰,若是大火不甚波及到这些人或物,年关请神怕是无法如期举行了。”

“这样啊......”听完尉迟玹的回答,岑鬼心中已大致有了方向。他倒还真不是怕服饰烧毁或者巫祝烧伤导致年关请神无法如期举行,他真正顾虑的,是眼下那个正不知身在何处、肆无忌惮释放灵力的存在。

如果不出意外,这股糅杂着杀意与不祥的灵力,应当就是源于那把神兵蝉丸了。

思及此,岑鬼又问了尉迟玹一个问题,“当初那位巫祝得到蝉丸将之封印,中途就没有出什么乱子?简简单单地便捡回来,随随便便地就封印了?”

尉迟玹十分淡然地答道,“自是不可能的。根据卫国留存不多的巫祝卷宗记载,初代卫国巫祝为封印蝉丸,邀请了当时国内还算比较有名的五位巫祝一同结阵于祭之殿前,最后结果却并不遂人愿。”

“受邀的五位巫祝无一不被蝉丸吸干精血而亡。”

“吸纳了巫祝精血的蝉丸在国内肆意横行,滥杀无辜,一时间无人可挡,初代巫祝在惨祸最终酿成以前,为了弥补自己将蝉丸带回的过错,启用了当时被视为禁忌的一种上古封印之术,以自己的血肉为代价,强行封印了蝉丸。”

“在你看来,于这般代价面前,封印的可还算是随便?”

通过尉迟玹的形容,岑鬼大概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光景有多惨烈,却万万没有想到尉迟玹最后会有此一问,是以轻笑出声,望着尉迟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大爷我看来,只要牵扯上生死,就没有什么是随便的。”

尉迟玹听后未再接话,转头继续盯着火海,眸中倒映着翻涌的烈焰,面上却依旧无甚悲喜。无动于衷地看了半晌,却耐不住岑鬼投往自己面上的视线比那火海中的温度还要来得炽热,是以又忍了好一会儿,岑鬼却仍不知收敛。

无奈如尉迟玹只得再度回望向岑鬼,淡然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岑鬼勾起嘴角,坦然地摇了摇头,“没,只是觉得好看,想多看两眼......”

“是么......”尉迟玹不欲多言,心情却没由来的舒坦了些,也不再去管岑鬼面上那得逞的笑意究竟有多放肆,继续在心中预计这场火灾的损失,盘算着如何制定安抚措施,以及如果天明以后当真出现了半数以上的巫祝伤亡,年关请神宴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思绪还未完全捋顺,赤烟弥漫的夜空便被一道突然迸射出的物事切割成了两半。

岑鬼与尉迟玹不约而同地抬眼去看,发现夜空中央残留着一道比夜色还要黝黑,还要深邃的残影,似乎是某样物事经过时残存的灵力轨迹,乍一看之,仿佛直接在夜空当中劈出了一道裂口,星河将自裂口处流往人间。

岑鬼的视线沿着残影继续上移,停留在了月轮附近。

目之所及,一柄漆黑的利刃正悬浮在月轮的光圈之中,刀鞘及刀柄处缠绕着一道又一道绘满了符文的布条,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些布条的约束,所以眼下刀身虽在疯狂震颤,却迟迟无法出鞘。

刀柄处的布条似乎已经有些松垮了,在月华与精血的加持之下,刀鞘附近环绕着一股无形的血红光晕,刀在挣扎,嘶吼,似乎拼命地想要出鞘,想要去回应些什么......

对,是在回应着某样东西的召唤。

以岑鬼对青焰长.枪的了解,通灵的神兵之所以会如此毫无预兆地发狂,必然是遇见了与其有所机缘,或是渊源的合适宿主。再不然,就是有人强行打开了封印,用鲜血唤醒了蝉丸的狂性。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绝不可以放任蝉丸继续胡闹下去。

不过如果要直接强行收服蝉丸的话,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岑鬼自不畏战,却担心如果蝉丸要在这儿打,战势必然会波及整个王都的百姓。

难道要将它引去海上打?

若是它不肯离开呢?

“嘎——”就在岑鬼低头思索战术之际,头顶的琉璃瓦上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乌鸦叫声,岑鬼乍一听之,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对,直到月轮开始泛红,周遭的一切都缓缓覆上一层淡薄的血色,岑鬼这才笑出了声,若有所思地转头去看一个方位。

那个位置,正是白峰山所在。

不多时,琉璃瓦上传来了木屐的声响。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朝着岑鬼与尉迟玹所在的位置靠近。

待得脚步声停下,便闻头顶传来了一道十分风雅而又骚包的笑声,“哟,怎的遇上了麻烦也不知唤唤我?我看你使唤阿金倒是使唤的挺勤快的啊。怕欠我人情?还是舍不得付点心钱?万鬼之王不至于这般抠门吧?”

岑鬼嗤笑一声,转头回望,便瞧见穿着一身羽织的月鬼正十分风骚地站在飞檐尖尖上,仰头望月。

夜风将他那头发尾稍卷的长发吹拂得有些凌乱,而他本人却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浅笑着抬手,用无名指将吹到眼前的一缕长发撩到了耳后。虽然察觉到了岑鬼的视线,却并不急于开口搭话,只不紧不慢地将掌心里的大福团子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慢悠悠地用食指推入口中,嚼了嚼,咽下,舒服地叹息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冲着岑鬼莞尔一笑。

岑鬼深谙月鬼那喜欢在生人面前装模作样、卖弄风骚,实则只是害羞逞强的本性,是以并不见怪。当二人视线相对以后,便十分坦率地指着尉迟玹,笑吟吟地介绍道,“阿月你可当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骚包。别装模作样了,这位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尉迟玹,大爷我......”

“我......日后想娶的人。”

话音刚落,月鬼脚下一个趔趄,直直从飞檐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