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血月结界缓缓向四周褪去,清澈的月华从最先破裂的穹顶洒落满身。

微凉的夜风中混杂着各类物事被一起引燃的灼热焦息,嘈杂的说话声自皇城的某一方向不断传来,岑鬼抬眼去望,目之所及,赤红的华泽已经晕染开了半片夜空。

是祭之殿那处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去往祭之殿的途中,岑鬼已经大致预想出了这座失火宫殿的惨状。这般大的火,且不说宫内物件甚的还能否有所保留,便是看这时隔许久仍未扑灭的火势,若是放任其继续蔓延下去的话,周遭的那些个广厦高楼怕也都要保不住了。

状况比最初猜测的还要不可控些。

岑鬼驻足于祭之殿外的人潮最末,因着滔天火势吸引去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注意,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到来,东风吻过鬓边,掠起发梢衣角,借予业火之便。眼下虽有百千人源源不断地向火海中泼去清水,却仍是无济于事。

岑鬼默然看了片刻,倏而勾起嘴角,转过身去,目光扫过身侧尉迟玹那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面庞,刻意出声叮嘱道,“大爷我去一个地方,去去便回。”

尉迟玹未作应答,亦未问询,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了笃定的猜测。

岑鬼要赶去龙宫搬救兵,因为时间紧迫,中途自然不能被琐事耽搁,思来想去,只能先将卫渊的尸首暂且交由月鬼保管,自己则化作魂体,一路奔赴海滨。

深夜时分的海边只有风与浪的回响,沙砾在月华的映照下闪烁着如同金箔一般的光辉,岑鬼从沙滩之上飞快掠过,身侧的阴风将星沙吹得浮起,又倏而落下,眨眼间半个身子已没入了海水之中。

“卫深哥哥,爹娘会打我吗?”

不远处,一道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随风飘入了岑鬼耳中。

卫深?

听到这个名号的一瞬间,岑鬼下意识停住了扎入深海的动作,循声在海滩上望了望,不出片刻,果真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从远处的礁石林中走了过来。

那道大的身影自然就是卫深。

曾经风光无限的深王眼下正穿着一件陈旧的粗布麻衣,背上背了个湿漉漉的斗笠,腰间挂着个破破烂烂的渔网,左手挽一根竹制鱼竿,右手则牵着个小娃娃,面上神情已是不耐,听到小娃娃的问题后,来想都未想,径直答道,“打,为何不打?居然敢在躲猫猫的时候藏在礁石缝里睡着了,你知道一村人寻你寻了多久吗?你要是本王的手下,直接乱棍伺候!”

小娃娃一听,便哭得更凶了,“那我不要回家了,回家以后爹娘会打死我的。”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本王命你不许哭了!”卫深口中的小丫头片子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年纪,脑袋上梳了个发包,穿着一身被洗得掉色的衣裳,若非卫深开口说是丫头,便连岑鬼一时也无法辨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不要回家嘛!呜呜呜......”

卫深面上神情已近崩溃,抬手握拳,气得直接将小娃娃一把提了起来,就在岑鬼以为卫深要出手打孩子,准备暗中阻拦时,卫深却将小娃娃直接放在了肩膀上,面色虽仍不耐,但更多的却是无奈,“本王可是王爷!王爷都让你骑大马了,你再哭一个试试!”

小娃娃的哭声似乎好转了一些,可紧接着,又用无比天真的口吻问了一个很不怕死的问题,“卫深你真的是王爷吗?王爷不是应该住在皇宫里,穿很漂亮的衣服,每天都有一大帮人跟着伺候吗?你如果这般厉害,为什么还要过来捉鱼啊?”

“小娃娃你懂什么!”卫深似乎被戳着了痛处,面上的神情愈发的难看起来,“本王只是在体会民生疾苦,锻炼本事,待到时机成熟自然会回宫去!”

小娃娃欢喜地抱住了卫深的脑袋,“那卫深可以给我做一身新衣裳吗?我也想要好看的裙子!”

卫深闻言冷笑一声,似乎对这样的请求很是不屑,“看在你爹娘接济给本王鱼虾的份上,到时候给你们每人都做一件!”

小娃娃彻底不哭了,“太好了!卫深你真是个好人!”

卫深却失声大叫起来,“不许把鼻涕擦在本王头上!”

对话声逐渐远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重新没入沙滩另一端的夜色中。

岑鬼如同海蜇一般轻飘飘地漂在水面上,遥遥地目送着二人远去,愈发肯定了自己留卫深一条活路是正确的决断。想来有这样的卫深替代自己,届时纵然天雷劫突然降临,自己离开卫国也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怀揣着这股满满的得意劲,岑鬼打心底里快活地笑了两声,旋即一翻身,与海水拥了个满怀,抓紧时辰朝龙宫赶去。

岑鬼赶到龙宫时,龙宫不知为何已被虾兵蟹将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岑鬼心下疑惑,随手捉了只螃蟹来问,这才知晓原来是龙渊那边的封印出了乱子:封印中的浊气大量外泄,影响了部分水族的心智,龙宫正在四处捉拿这些伤人的家伙。

“抓了几天几夜,基本都已抓住,却唯独最麻烦的那个蛸足不知逃到了哪儿去,龙王殿下担心出事,特邀了九天上的某位神族来龙宫相帮,眼下二位正在宫中议事,要不殿下您先去偏殿登上一等?”

蟹将说完,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岑鬼的面色。

岑鬼却心焦不已,急得火急火燎。天知道这些个神族会不会说完了正事继续赖着不走,万一又抓着龙殷聊些家长里短甚的,自己一等便等个一夜加一天,怕是回去以后祭之殿都要烧成灰了吧?

可是硬闯又会给龙殷带来麻烦,自己是来求人办事的,还是不要如此嚣张为好。

思及此,岑鬼只好背着双手在龙宫大门前兜起了圈子,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头数数,每走三圈便抬头看一眼珊瑚树上悬挂的星沙沙漏,暗骂一声时间怎过得如此之慢。

待走到第三十九圈时,岑鬼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小声呼唤“岑鬼殿下”,是以停下脚步循声看了一眼,便瞧见先前在海滩上救下的那只鲛人少女正躲在一块巨石后头,露着半个脑袋看向自己。

岑鬼心下好奇,一路走了过去,于巨石前驻足,不解地问道,“你躲在这儿作甚?”

鲛人小心翼翼地朝岑鬼招了招手,示意岑鬼到石头后边说话,岑鬼便绕了过去,将双手环抱胸前,静静地等候鲛人开口。

直到这时,岑鬼才注意到鲛人身上的鳞片似乎有些剥落的痕迹,薄纱一般的鱼尾上也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豁口。

岑鬼刚要开口询问,鲛人却先一步出声问道,“殿下,我弟弟他不见了,您在卫国有见到他吗?”

此话一出,岑鬼旋即便想起了初雪那日,余四交给尉迟玹的人鱼肉。

“你弟弟是何时失踪的?”岑鬼只能寄希望于那只被杀的鲛人不是这只鲛人失踪的弟弟,“又是在哪儿失去的踪迹?”

鲛人低着头,楚楚可怜地回想起来,“失踪了有好一段时日了,都怪我,我就不该告诉他我见到了岑鬼殿下,他知道殿下来了龙宫以后,便日日要我陪着他往浅海那边跑,怎么拦也不听,结果有一天海面上刮起大浪,我被海浪卷着撞上礁石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他不见了......”

岑鬼心中不好的预感还是应验了,看来这只鲛人的弟弟,就是被余四捉住拿去卖给王公贵族的那只,虽然后来自己让苏植根据名册将卖出去的人鱼肉和余四家中的鱼骨都收了回来,掩埋在了王都郊外,但也无法改变其已身死的定局。

“你弟弟他......”岑鬼并不想撒谎,便直言说出了事实,“可能已经死了。”

“咦?不、不可能......”有珍珠从鲛人的眼眶掉落,落在海底细腻绵软的沙地上,骨碌碌滚出好一段距离,“鲛人如果身死,魂魄是会回到族内的,可是弟弟他并没有回来,所以他一定还没有死,对吧......”

这回便轮到岑鬼困惑了,“这般说来那只被分成鱼肉卖掉的鲛人应当不是你弟弟了?你们族内近来还有别的鲛人失踪?”

“鱼......鱼肉......”鲛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们,他们将神骨也给煮了吗......”

岑鬼并不清楚“神骨”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但根据数千年与妖族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神骨”恐怕是对鲛人而言,形同三魂六魄一样重要的物事,但这总归只是岑鬼的猜测,真正的答案只有鲛人方才知晓,“神骨被煮了会如何?”

鲛人咬紧下唇哭得好生愧疚,“就再也没法.轮回了......”

“人族为什么要把我们逼成这样啊,我们都已经把浅海让给他们了,他们却还要听信那种空穴来风的传言,吃我们的肉,剥我们的皮,连神骨都不放过......族长大人明明说过,大海是属于我们的,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何我们每一次去海面上看星星都要小心翼翼......”

“为什么族里的大人们就不敢去反抗那些人类呢!之前我说要去找弟弟,他们都劝我放弃,让我不要与人族为敌,可是我放过了他们,弟弟的仇难道就不报了吗?为什么鲛人就要做忍气吞声的那一方啊!”

说完,转身游出了很远。

被当作出气对象吼了一通的岑鬼默默地站在原地,品味着鲛人方才所说的一席话,总觉得有那么些道理,却也不全然正确,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与鲛人,甚至包括自己,都并不无辜。

思及此,岑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绕出了巨石投下的阴影,回到了龙宫的大门前。

恰好蟹将也正在四处寻岑鬼,一瞧见岑鬼从不远处走来,便赶紧将后者往龙宫中引,“殿下你回来的可正是时候,刚巧那位神族大人离开,龙殷殿下正在大殿内等着您呢。”

岑鬼便将心情重新调整了一番,面上悬起一贯来的得意笑容,跟着蟹将在水晶宫中七绕八绕,绕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赶在绕昏以前抵达了最后一扇大门。

守门的虾兵将镶满珊瑚的水晶宫门向两侧推开,露出了门后头笔直通向水君宝座的通路,眼下龙殷正坐在宝座上头,身边还围着一群收拾茶碗和点心托盘的侍女。

看来上一位神君还真是刚走不久。

岑鬼这般想着,迎面朝宝座走去,一面走,一面毫不避讳地同龙殷大声说道,“龙殷兄弟,大爷我来同你借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