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祭之殿的大火被扑灭到东方日出,相差不过一二时辰。
晨曦的微光洒在皇城正中央的日晷上,投下的表针阴影恰指于卯时之初,屋外铜钟彻鸣三声,浩浩汤汤的抬轿队伍已达皇城外围。
岑鬼端立于寝宫门前,任凭身后的下人们不断地往自己身上添置华服玉冠,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待宫女将腰间的玉牌系好,岑鬼终是按捺不住了,急切地出声问道,“尉迟来了吗?”
几名宫女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岑鬼有些失落地低垂了视线,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任凭下人们往衣服上堆砌金银珠宝,纵然头冠已经压得头骨隐隐作响,亦是毫无自觉,满心念想的都是昨夜雨停之后,尉迟玹赴往祭之殿的背影。
越想便越是懊悔。
自己当真是疏忽大意了,满嘴说着要为他荡平山海的大话,怎就偏生未有注意到他昨夜刚来御书房时的身体状况呢?
先有尉迟昙过世,后有积压满肩的事务,白日劳碌授课,入夜还要埋首奏章,尉迟玹的身子早已到达了一个极限,偏偏他还是一个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人,非要将自己逼得毫无喘息的空档,以忘却伤悲。
这样逼迫身子的最终结果,便是昨夜善后完祭之殿诸事后,径直昏倒在了回去卫渊寝宫的大路上,好在被巡逻侍卫撞见,这才免去了在满地雨水中泡上一夜的下场。尽管如此,却还是无可避免的发起了高烧。
时至今晨,尉迟玹始终未醒。
思及此,岑鬼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身上的祭典华服已然穿戴完备,使臣与朝臣们也正从宫门方向陆续涌入宫中,司礼那边负责编排的歌谣舞曲已在大殿前奏响,曲调悠扬婉转,肃穆庄重,不乏喜意,如此这般听着,仿佛此曲当真能够将天上那帮子爱凑热闹的神明给吹下凡间来。
岑鬼朝宫门方向又看了两眼,头也不回地问宫女,“距离祭典正式开始还有多久?”
宫女们如实答道,“半个时辰。”
“孤知晓了,你等先退下吧。”岑鬼抬手挥了一挥,诸位下人便自觉退去了寝宫之外,并带上了殿门。门一关,外头吵闹的动静便也小了不少。岑鬼拖着一身沉重的衣裳缓缓走回卧榻旁,本意只是想看一看尉迟玹的烧退了没,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后者竟然已经醒了过来。
只是眼神仍有些不大清明。
察觉到有人靠近,尉迟玹稍稍将眼睛睁大了些,看清来人后,闷闷地问了一句,“几时了?”
岑鬼哭笑不得地答道,“你别管几时,安心躺着便是,今儿祭典没你的事,你好好睡着。”
“祭典......”尉迟玹重复了一遍“祭典”二字,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撑着身子从锦被之中坐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开始往身上套衣裳,套了一半却又后知后觉今时不同以往,不能穿着平素的衣裳,目光便又四下里寻觅起来,“衣裳......”
岑鬼按着尉迟玹的肩膀,想要将后者按回被褥之中,“大爷我就没准备你的衣裳,你自己带来的那几件大爷我也给你藏起来了。眼下你高烧不退,神智都有些不大清醒,谈何参宴?你若出面,那些个老狐狸定不会放过刁难你的机会。”
尉迟玹却挣脱了岑鬼本就未如何用力的桎梏,赤着脚开始在殿中翻箱倒柜,寻起自己的衣裳,也不顾岑鬼在旁又劝又拦,只将之当做耳旁风,气得岑鬼无可奈何,只能苦笑,“你怎的......就这般犟呢?”
尉迟玹去开柜子的手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瞥了岑鬼一眼,直吓得岑鬼全身一抖,心脏噗噗通通乱跳。
眼看尉迟玹还要继续赤着脚在冷冰冰的地砖上走上半圈,岑鬼终是妥协了,径直将尉迟玹打横着抱起,送回榻上,又亲自替后者将藏在木匣中的衣裳给送了回来。
在尉迟玹穿衣裳的空档里,岑鬼只能在旁不停地出声叮嘱前者,“一会不论那群老狐狸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理会他们,宴会上的那些酒也别喝,大爷我都替你挡着。看戏时若是觉得头昏,第一时间同大爷我说......”
“你......”尉迟玹将腰带系好,忍不住提醒岑鬼,“有些吵。”
岑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半晌,方才有些委屈地憋出一句,“谁让大爷我喜欢你呢......”
“昨夜......”尉迟玹端详了片刻岑鬼的神情,一面整理发式,一面风轻云淡地说起了正事,“你们离开祭之殿后,我在残骸附近又走了几圈,失火的地方被烧得很干净,过于干净了,什么线索都未留下。”
岑鬼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尉迟玹面对着铜镜,将扎好的发式挽成了一簇,“祭之殿原本只有七位祭司。”顿了顿,用发冠将头发稍稍固定住,方才继续开口说道,“但是昨夜所见,因有月华照拂,就旁人看来,榕树之下似乎只有七人,但地上映着的,却有八道影子。”
岑鬼饶有趣味地勾起了嘴角,“听起来就同闹鬼似的?”
“鬼喊捉鬼?”尉迟玹站直身形,不急不缓地整理起衣衫上的褶子,虽仍面无表情,可既然有这闲心开玩笑,心情应当还是不错的,“鬼理当是没有影子的?那么暗处应当还藏了一个人。”
岑鬼稍稍有了些眉目,“当时大爷我确实没有觉察出除人族以外的气息,所以结合你的说法来看,纵火之人必然就是各国杀手和那些潜伏在祭之殿内的眼线了。至于目的......无非就是想阻挠请神祭的举办,让大爷我在十三国使臣面前尽失颜面......”
越想越觉得可笑,“不过很可惜,也不想想大爷我是谁?怎可能如此轻易就被这些龌龊伎俩算计?想通过烧毁祭之殿内的物资毁掉祭典,大爷我就偏去龙宫借物资给他们看!不仅借物资,大爷我还借了一场雨,气死这帮子老狐狸!同大爷我斗,他们还早了几千年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比得意地笑了半晌,旋即舒了一口气,目光变得凌厉起来,“祭之殿内......很乱啊。请神祭后便先拿那些祭司下手?如何?”
尉迟玹冷哼一声,目光与岑鬼对上,淡然说道,“若动祭之殿,朝堂上下恐会一致反对。”
“反对便反对,大不了慢慢来。”岑鬼十指交叠搁在脑袋后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根本就没把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放在眼里,“总得想个办法削一削祭之殿的气焰。正好此次大火便是下手的机会,将那些祭司的临时住所设去皇城之外,让他们远离一段时日的朝廷纷争,尉迟意下如何?”
尉迟玹微微颔首,“可以。”
岑鬼便又趁此机会提了提改革集权的方法。
说罢,见尉迟玹心情尚可,便勾起嘴角试探着问道,“好在有尉迟你愿意帮着大爷我平山海啊,你说若是有朝一日卫国当真于十四国乱流中得以存活......”
“你是不是该嘉奖大爷我些什么?”
尉迟玹闻言有些疑惑地反问道,“嘉奖?”
岑鬼乖巧地点了点头,面上虽仍嬉皮笑脸,心中却已如擂鼓一般震荡,只得继续重复先前的话语,好让自己能够得空平复情绪,“嘉奖。”
尉迟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半晌没有答复,岑鬼背在脑袋后头的双手却已紧张地握成了一团。
一。
二。
三......
数到第十个数的时候,岑鬼放弃了。
他果然就不该继续深究尉迟玹昨夜留下的话语。一臂之力而已,为臣子时也能相帮,又凭什么能当作尉迟玹示好的佐证呢?
人尉迟玹根本就没这个意思!
岑鬼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两声,面上却还得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出声打破尴尬,“时辰也不早了,还要赶去大殿那边,眼下便动身,如何?”
本以为尉迟玹会“嗯”上一声,顺势将先前的对话悉数抹消,当作未有发生过一般。不想这一次,尉迟玹却并没有放任这个话题自行流走,而是再度抬眼同岑鬼对视。这一回,终是憋出一句话来,“嘉奖,或许可以。”
话音刚落,岑鬼只觉得胸膛狠狠一震,整个人都愣住了。双手不自觉耷下,双眼越睁越大,越睁越大,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可以?”
尉迟玹合上双眼,平静而郑重地答道,“你若当真能够荡平山海的话,可以。”
说完,预料之中的被岑鬼给抱住了。
他抱得很紧,十分用力,以至于尉迟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开始有些疼了,不过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是......就算自己能够接受,人和鬼又当真能够走到一起吗?
尉迟玹想不出答案。
但他知道,如今的卫国若想要在十四国中存活下来,可能性微乎得近似于渺茫,除非岑鬼能够保持着这份纯粹的感情凭自身鬼神之力扭转眼下局面,将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无限放大。
唯有如此,自己方才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人与鬼,是当真能够走在一起的。
只有当一样不可能实现的时候,才敢去尝试下一样不可能。他,尉迟玹,就是这样一个既胆怯,又不知变通的蠢人。
只知晓安于现状,只懂得固步自封,纵使再如何想要表达心底最为真切的感情,却都会在再三思索之后自行化为平淡。
早在尉迟昙去世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然明白,自己与常人有一些不同。
自己的情绪,是有缺陷的。
不是没有七情六欲,而是完全无法表达。受制于皮囊,再如何悲恸也没有泪水,伤心欲绝的情绪抵达喉头便会自行融化于血液之中。自己像极了一块顽石,却在遇见岑鬼以后,方才意识到世间竟还有如此的坦然。
自己逐渐地向往起了这种胆大而无畏地纯粹。
向往,却又难以做到。
可如果想要做出些什么改变现状的话,总是要迈出第一步的。
所以他在逼自己,逼自己去用一种不那么抵触的方式,去接纳一个自己眼下可以去相信,并且十分向往的对象,而恰好那个对象也很纯粹地对自己倾注着一切。
虽仍有所顾忌,但是自己想要将这份顾忌削减到最少、最少。
思及此,尉迟玹便不免又有些绝望了——分明可以一口应下岑鬼的请求,可是自己的情绪却不容自己做出这般举动,自己的心在忤逆着自己的考量,原本还有些高烧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当真会疯的。
逃也似的将这些心绪抛诸脑后,尉迟玹缓缓退出了岑鬼的怀抱,望着后者面上那意犹未尽的神情,自己的心情也变得大好起来,可是无论如何这份情绪也传达不到面上,一开口,仍旧是毫无感情的风轻云淡,“请神宴要开始了。”
“走吧。”
“整个卫国的子民都在等你。”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