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当盛装华服的岑鬼率着三五名重臣出现在承天殿前时,年关请神仪式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伴随着喧天的号角声响,架设于露台之上的铜炉燃起了袅袅青烟。

青烟浓烈,直达天际。

炉旁有祭司打扮的女子一面擂鼓,一面吟颂着晦涩难懂的祝词。

位列于广场两侧的诸位臣子们保持着跪地姿势,无比虔诚地朝着露台方位深深叩首。

岑鬼略带不屑地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转身面向露台,目光实则一直停留在那些正在广场中央翩翩起舞的戏子们身上。

这些戏子是不需要向天祝祷的,因为在请神仪式中,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一刻不停地跳“请神之舞”,宴请神明上身,形同祭品。

只有当神明上了身,仪式才会继续下一个环节。

岑鬼立在原地安静地等候,没过多久便有些不耐了,干脆将视线尽数投在了立于身后保持行礼姿势的尉迟玹身上,细细端详着后者那较浣花流水宴时更加隆重一些的服饰打扮。无论是编发式样还是衣裳上悬挂的配件,都是说不出的别出心裁。

鬓边的发丝悬在肩头,因着弯腰垂首的缘故,似将从肩上坠落。

风动,袖口流苏翩然,腰间环佩玎珰。

岑鬼不自觉又望得痴了,就连神明是何时上的那些戏子的身都未有注意。直到尉迟玹抬首站直身子,深深地望了岑鬼一眼,岑鬼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仪式似乎已经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下一个环节,是什么来着?

还未回想起来,视野中那原本还站在露台上怀抱蝉丸的祭司已经挪动了位置,眼下正站在青烟铜炉前,将三柱长香送入炉中点燃,随后转身,将香递到了另一位立于露台石阶上的祭司手中。

石阶上的祭司伸手接过长香,匆匆跑回平地,脚底生风般一口气跑到了岑鬼身前,将三根香递到了岑鬼手里。这时岑鬼方才想起,接下来的仪式似乎是要自己给天帝还有卫国的老祖宗们上香。

真是不晓得那天帝小儿究竟有甚好拜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碍于眼下身份,岑鬼还是只能乖乖地遵照仪式办事,伸手接过长香,领着尉迟玹和苏植等人从承天殿前走下,跟随三名祭司的步伐朝宗庙走去。

一来一回,路途遥遥,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等岑鬼回到广场,抬着戏子的神轿与祭祀队伍已经离开了皇城,浩浩荡荡地往海边去了,而岑鬼此时可以选择是同去海边看戏,早登楼船图个热闹,或是领着臣子们回去承天殿内议事,昭示圣明。

虽然依着卷宗的说法,岑鬼此时做出的选择很可能会影响到仪式结束后的占卜结果,但是岑鬼本人却并不以为意,也未作多想,径直率着尉迟玹与苏植等人朝车辇队伍走去。

辇车内似乎备有三个位置,岑鬼入车以后便再无人敢跟进来了。那些尚有些眼力见的革新派人士纷纷去看苏植和尉迟玹的反应。

苏植在竹帘外站了片刻,转头笑问尉迟玹,“尉迟兄可要进去?”

尉迟玹刚开口要答,苏植却又先一步打断道,“还有两个时辰海中夜宴便要开场了,那些来自各国的使臣们也终于得了与尉迟兄交谈的机会,若不趁此养精蓄锐,接下来的恶战怕是会很不好打啊。”

“更何况,听闻昨夜尉迟兄还因奔波劳碌昏倒在了宫中?如此一来,当是更要养好身子。我已派人去熬了灵芝燕窝雪蛤汤,一会应当便能呈上。”

尉迟玹听罢,客气且疏离地道了声,“多谢。”

苏植轻咳一声,朝身后那些革新派的后生们使了个眼神,诸位后生便纷纷以“与民同乐”的借口散去了。待得最后一名后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苏植方才凑到尉迟玹跟前,压低了嗓音,谄媚笑道,“那个,尉迟兄......”

尉迟玹十分自然地向后退了两步,“请讲。”

苏植便将双手交握在一块不住磨蹭着,面上笑意显得愈发猥琐起来,“就,那个,今次以后,可否抽空指导一番在下《千岁图》的具体画法?虽然上回在陈国时尉迟兄教导了松针的技巧,奈何在下愚钝,无法以小见大领悟全图意境。不知尉迟兄可愿赏个薄面?”

尉迟玹点了点头,“荣幸之至。”

苏植欢喜地一拍双掌,笑出声后才意识到了失态,慌忙转头去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到了自己,确认再三,这才轻咳一声,笑吟吟地同尉迟玹说道,“既然尉迟兄已经答应,我也就不耽误你同渊王二人独处的时间了。”

尉迟玹微微挑眉。

苏植自以为了然地伸手拍了拍尉迟玹的肩膀,“虽然你我二人共事时日不长,我也不及尉迟兄你来得聪慧,但苏植我好歹是位‘十四国公子’,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些的......”忽而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卫渊殿下在一块儿了吧?”

“哎呀,你不必瞒着我,我能够体会。放眼天下,写诗作画弹琴跳舞的有几个不喜欢男人?王他确实十分优秀,特别是自那次海难醒来以后,简直就同换了个人似的,二话不说贬了卫深,大刀阔斧改革,如厮气魄与觉悟,难保不叫人喜欢。”

“而且王似乎原本就挺中意你的,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专程去陈国请你,眼下还专程将你领去寝宫侍寝......咳,这个,总之,遇上什么困难,尽管同兄弟我开口,苏植我旁的本事没有,为兄弟两肋插刀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就这样,不耽误你与王相处了,闲杂人等我已替你清走,记住!事后莫要忘了教兄弟我画《千岁图》啊!”

话音未落,苏植却已经跑出了很远。

尉迟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便也拂袖登上了马车,不过与岑鬼所坐的并非同一驾,而是位在撵车隔壁,岑鬼早先单独为苏植准备的一辆。

尉迟玹落座后顺手撩开车帘,一面细品苏植专程托人熬煮的补品,一面无声地欣赏着沿途城中居民们热热闹闹撒盐扫雪的景观。

不多时,车队便已抵了海边。

海岸旁的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城内,在这个一年一度的日子里,平民与朝臣们极为罕见地簇拥在了一块儿,正围绕着海滨高处的一座船型木制戏台,朝上头扮演恶鬼的戏子们抛撒福豆。

这座船型的木制戏台便是所谓的“神轿”,白日里放在岸上充当戏台,演绎着祭司除魔的戏码,待得入夜,便会推入海中,成为一艘名副其实的“戏船”。

男孩子们趴在神轿旁揪着戏子们的戏服,有些甚至已经快要爬到上头去了,女孩子们则猫着腰到处挑拣福豆,口中嚷嚷着“捡到和年纪一样的豆子会有福运降临”一类的吉祥话语。

尉迟玹默然地看了一会儿,心情愈发的明朗起来。

岑鬼掀开竹帘,从撵车内走了出来,走至苏植的马车旁,恰撞见尉迟玹对着神轿露出无比向往的神情,便一步跨上马车,坐至尉迟玹邻座,顺着后者的视线一同望了过去,只一眼,心下便已了然了尉迟玹的想法,“怎么?想去玩?”

尉迟玹重新捧起那碗喝了大半的补品,揭开盖子,吹散了弥漫眼前的雾白氤氲,面上神色如常,“我等身份,确然有些不大方便。”

“这有甚的不方便?”岑鬼笑了出声,朝尉迟玹再三确认道,“你只需要告诉本大爷,你想去玩吗?”

尉迟玹有些向往地点了点头,“我似乎......从未亲身参与过这般热闹的宴会......”

岑鬼望着尉迟玹的侧颜,揣摩着他眼神里的期许,竟是不自觉有些心疼,当即出声谴退马车周遭的侍卫,抬手打了个响指,唤道,“阿月。”

月鬼的身形即刻显现,“在。”

岑鬼吩咐道,“看好这处,若有旁人过来,立刻用鬼玉提醒。大爷我带尉迟过去玩玩。”

月鬼闻言望了眼海滨那处如厮热闹的光景,笑问岑鬼,“要我用幻术帮忙么?”

岑鬼摇了摇头,“这回不劳你了。”说完,走去撵车内,带回了两套同神轿上戏子打扮一模一样的戏服并面具,将其中一套连同蝉丸送到了尉迟玹手里,解释道,“这衣服是大爷我从龙宫借的,借时便预想过会遇见眼下光景,所以特意多借了两套。”

“蝉丸则是祭祀一结束便同祭司们讨的......”

“如何?大爷我可够机灵?”

尉迟玹将手中的戏服盯着看了片刻,随即欣慰地叹了一声,“自然是机灵的......”

二人便在马车内更换衣裳,各自系上了面具。

待一切准备完全,接下来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在不惹人注目的情况下抵达神轿附近。

尉迟玹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越想越觉得似乎不大可能做到,毕竟从马车到戏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若是二人穿着这一身花里胡哨的戏服,别说是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走到那儿,怕是刚一露头,就要被撒豆的娃娃们给缠上了。

尉迟玹正在出神,岑鬼却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一状况,顺势从椅子后头拿出了一杆长.枪,用枪尖指了指尉迟玹腰间的蝉丸,语带笑意地问道,“打过去,如何?”

尉迟玹顷刻便明白了岑鬼的用意,缓缓拔出蝉丸,应战道,“好。”

话音刚落,二人便一同从马车上跃下,脚尖还未点地,兵刃便已相撞。

铮铮悦耳,衣袂翻飞。

二人打得有来有往,配合得也极为默契,从最初撵车外的磨合,到一路打至神轿下方,最后一同抬脚,蹬上神轿外沿,一齐跃向半空,期间兵刃再度相撞数次,最后一并翩翩然落在了神轿正中央。

动静之大,吸引了海滨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哈哈哈......”岑鬼爽快地笑了两声,握着长.枪同尉迟玹对峙着,虽然彼此间隔着两块冷冰冰的面具,双眼却未有一刻离开过对方身上。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坦荡与酣畅,令人发自内心的激动不已。

僵持片刻,二人一同收势,向神轿两端退开。

岑鬼站直身子,甩了通花枪,对着尉迟玹比了个“请”的手势,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说道,“大爷我乃万鬼之王岑清樾,天上地下无一人得以降我,如今一见,惊觉公子许便是那命中劫数,故而......定要在公子降我之前,先降了公子。”

“得罪了。”

神轿另一端,尉迟玹似是笑了出声。

因为隔着面具,加之四周人群吵嚷,岑鬼并不能确定这道笑声是否便是来源于尉迟玹,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尉迟玹眼下心情必然大好。

尉迟玹的心情好了,自己的心情便更好了。

欢喜与幸福充斥着浑身的每一寸血脉。

满足,十分满足。

数千年来,没有哪一刻是比眼下更加令自己感到满足的了,哪怕曾经孤身面对百万强兵,亦未有如此热血沸腾。

下一刻,尉迟玹竟还无比配合地答出了下文,“我便在此地,若能降,便尽管来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