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卫国年关请神宴的除魔戏文是有一套特定路数在的。

戏文伊始,神明降世,附在戏子身上与民同乐,赐予凡间祥瑞。而后卫国民众依照风俗,拿出早先准备好的炒熟黄豆四处抛撒,在神明法力的加持下驱散来年邪祟,以求安康。

戏文进展到这处时,神轿之上便会出现代表邪祟一方势力的妖魔,虽也由戏子扮演,但脸上却要戴着恶鬼面具,手持利器,同神明戏子以示区别。

恶鬼登场,神明与恶鬼之间必将有一番大战。

原本戏文确是这般写的。

可如今,眼下台上戴着恶鬼面具的二人却根本无心遵从戏文原本的安排,正各自手持了兵器,两相过招起来。

枪尖与刀锋碰撞、摩擦,迸撞出的零星火花四散在周遭民众热烈的鼓掌声中。

“厉害。”岑鬼由衷地赞叹了一番尉迟玹的身手,不顾卫渊尸首对自身实力的抑制,纵身向后一跃,跳到了神轿正中央的桅杆附近,正欲朝上攀爬,尉迟玹却已挥着蝉丸一刀切在了桅杆之上。

岑鬼适时撒开了手,二人便又绕着桅杆接连打了数个来回。

一盏茶后,枪尖与刀锋再度碰撞到了一块。

二人彼此使力,肩抵着肩,面具之间只隔寸许,因为离得近的缘故,这一回岑鬼很明显地能够感受到尉迟玹的双手似乎有些颤抖,应是力竭的前兆。察觉到这一点后,岑鬼的战意瞬时平息了下来,抬眼去望尉迟玹的脸。

虽被面具掩着,可后者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睛里,却蕴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战意。

岑鬼对这股战意并不陌生,因为几乎他所认识的每一位鬼王,都会在面对极端困境时,展露出这般可怖的意志。

这是一种对对手的尊敬,以及对战争的虔诚。

岑鬼很欣赏这样坚定的意志与觉悟,却也不希望尉迟玹为此太过拼命,毕竟这并不是真正的战争,初衷也只是二人想要忙里偷闲图个乐子,若是为此勉力支撑折腾坏了身子,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思及此,岑鬼卸去了手里的力道。

下一刻,蝉丸的刀锋便落在了岑鬼的脖颈一侧。

尉迟玹及时收手,口中喘着粗气,似乎是真的有些累了。岑鬼便任凭蝉丸搭在肩上,缓缓单膝跪地,面含笑意地朝着尉迟玹微微颔首,作态无比诚恳,“你是千百年来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打败大爷我的人。大爷我输得心服口服。”

“从今往后,你所说的一切,我都必然遵从,绝无二心。”

“你是我一生的追随,我将为你斩尽前方恶鬼宵小,荡平山海,取得天下。为你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

“若天下尊我为王,那么我与天下,都将是你的。”

说完,岑鬼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冲着尉迟玹笑了一笑。尉迟玹显然也被岑鬼的一席话给震住了,眸中再寻不见先前酣战时的战意,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动容。

良久,方才憋出一句话来,“是我赢了。”

“我只要你......信守诺言。”

岑鬼愣了愣,惊疑地望着尉迟玹,尉迟玹却不再看岑鬼,重新将蝉丸入鞘,转身走至神轿最前端,朝着台下的诸位民众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后抬手摘下了用以遮掩真容的面具,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出言解释道,“这是在下近来应渊王要求,改写的一段请神降魔的新戏文,贸然呈予诸位观赏,虽有不妥,却极为适时。正巧尉迟想借此机会,向诸位说明戏文中的几处改动。”

岑鬼骇然地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尉迟玹的背影,完全不明白后者这是闹的哪一出。

尉迟玹便继续风轻云淡地说道,“原文之中,戏文开篇,神明受邀降身于卫,乃是由卫以谦卑姿态主动递出呈请,而在新改写的戏文中,神明降世的缘由将改写为,因被卫国的热闹繁华光景所吸引,主动下凡,与民同乐。”

“原文之中,恶鬼破开阴阳两界,祸乱四方,卫国臣民只能逃亡,虽能以福豆驱邪,却也无法抵御最终的两名恶鬼,最后仍只能求助于神,以得庇佑,因此,新戏文中将把此段改写为,卫国子民积极对抗恶鬼侵入,恶鬼之间却为瓜分利益而产生内讧,最终自取灭亡。”

“......”

“以上,便是在下作为卫国最忠诚的臣子,向诸位作出的解释。若仍有疑问,今夜请神宴上,渊王殿下自会不吝解惑。”

说完,面朝轿下众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路过已然目瞪口呆的岑鬼身侧时,特意出声提醒道,“可以走了。”

岑鬼闻声回过神来,再三确认了自己脸上的面具没有脱落,这才提着长.枪三两步跟上了尉迟玹的步伐,兜兜转转回到了马车上。

神轿下的居民们倒是很快又恢复了最初的热闹,该撒豆子的撒豆子,该闲谈的闲谈,丝毫未被尉迟玹的话语给搅扰了兴致,就仿佛于他们而言,戏文的改动当真只是纯粹的改动而已,而尉迟玹为何偏要挑拣眼下时机交待,则不是他们会去过问和深究的了。

刚一踏上马车,尉迟玹的脚步便显现出了虚浮之意,临入车内,因着抬手去掀竹帘的缘故,脚下甚至还险些被门槛给绊一跤,幸而岑鬼眼疾手快,及时扶了一把,也正是这一扶,才让岑鬼注意到尉迟玹的衣服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汗水给浸透了。

而且他握刀的那只手,仍有些微微颤抖。

岑鬼十分放心不下,想要劝尉迟玹去马车里歇着,而尉迟玹本人这回也还算是有些自觉,竟是先岑鬼一步开口道,“我......似乎又有些烧了。先回里头躺上一会,若有任何变故,唤我便是。”

说完,眼皮半阖、脚步虚浮地晃入了马车内。

辇车附近一时间便只剩下了岑鬼一人。

海面上的寒风迎面吹来,凛冽而不乏萧瑟,岑鬼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重新看往神轿方向。

一眼望去,民众们依旧很快活、很热闹。可那些混杂其中的朝臣们,面上却已经再笑不出来了。

“这戏文,编排的可真有意思。”随风而至的月鬼收起翅膀,落脚于马车顶端,望着神轿附近的光景如厮说道,“既婉转告知了所有他国使臣卫国的决心,又直接表明了不会离开卫国的决意。这些都是你原本计划好,准备赶今儿说的?”

岑鬼将胳膊搭在了身旁的树杈上,若有所思地吐了一口气,“不会放尉迟离开卫国这番话,原本是打算今晚宴席上说的。但是修改戏文一事,大爷我却闻所未闻,应当只是尉迟的临时起意......”

“你觉得树敌了?”月鬼坐在车顶边缘,翘着个二郎腿,半拉身子悬在空中。说话时回过头来查看岑鬼面色,“我倒觉得眼下如此动荡,不论卫国今后表明何等态度,只要兵弱,别国该打你的时候还是得打你,弱肉强食,本就没有情谊可言。”

“戎马半生皆飒踏,一朝杯酒释兵权呐......”

“人心,天下,于阿岑你而言,有些过于复杂了。”

“比起王位,你果然还是更适合做一名将军。”

岑鬼闻言竟有些哭笑不得,出声骂道,“你小子这是嫌大爷我有勇无谋,变相地骂我蠢了?”

“非也非也。”月鬼面上虽仍保持着笑意,语调里却听不出丝毫的好心情,“阿岑你并不蠢,只是有时候过于莽撞,太单纯了些。你适合做一名将军,是因为当将军需要的只是纯粹的谋略,而若要当好一名君王,单纯的智慧是不够的。”

岑鬼猜到月鬼想要说些什么,“因为大爷我不够狠?”

“也不尽然。”月鬼故作轻巧地说道,“你上阵杀敌确实够狠,不过你的这种狠,只会在面对敌人时表露出来。而作为一名君王,你不仅要对敌人狠,对身边的人,也得狠。如有一物阻你坦途,纵使再如何珍视,亦可毁之。”

岑鬼默然不言。

月鬼也晓得岑鬼八成会是这种反应,便适时的转移了话题,自嘲般调侃道,“不过你也不必尽信我的话语,毕竟......谁让我心眼这般多呢?无论想什么,总爱往坏了想。思虑多了,幻术学得精了,身边朋友却没两个信得过的,活的也并不如何开怀。”

“似我这般脾性,当真是生来便是给自己找不快活。如此看来,我倒还挺羡慕阿金那家伙的老妈子脾气,虽然啰嗦是啰嗦了些,可也是真心为了别人着想。不似我......谁人都不敢尽信......”

“自作孽啊......”

岑鬼挥了挥手,打断了月鬼的自怨自艾,“阿月你又开始了,大爷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一人一脾性,各有好坏,不分优劣,哪一种大爷我都觉得情有可原,只要不是坏心到单纯地以他人苦痛为乐,便不足以自卑。”

月鬼闻言苦笑了两声,合上双眼,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看你,果然就是太好心了。你这样的人当王,早晚得栽在自己手上。”

岑鬼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就不能图大爷我些好的?”

“好好好。”月鬼极不走心地妥协道,“那就祝福你能早日娶到尉迟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