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之时,与民同乐的退魔大戏渐入尾声。
宫女们遵照司礼殿的吩咐,用竹竿取下悬于楼船廊檐的八角宫灯,将彩绘的琉璃外壁自里向外悉心擦拭了一遍,又用齿梳小心翼翼地梳开打结的流苏,待一切收拾妥当,这才将置于罩内的蜡烛以线引燃,依次挂了回去。
待到最后一盏宫灯归于原位,星子已经罗布了整片海域的穹顶。
一名打扮稍华丽些的宫女提着裙摆急匆匆地从楼船回廊中跑过,一面跑,一面焦急地提醒着两旁的宫女们,“好了没?好了没?王与宾客们都要来了,快些收拾了离开!”
诸位宫女慌忙提着竹竿、手帕与水盆四散着退下了。
不多时,夜色中又零星的飘起了几片雪花。
岑鬼走在一众队伍的最前列,领着身后的朝臣、使臣们慢悠悠地穿过楼船回廊,登上阶梯,爬上一层又一层的甲板,朝着灯火通明的夜宴高阁行进。
四面皆有海浪拍岸的哗啦声响。
距离夜宴高阁越近,耳畔的丝竹管弦声便逐渐取代了海浪声,岑鬼侧耳听了一路,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耳熟。于心中反复品味,全然忘却了楼船的颠簸。临走入夜宴高阁的前一刻,终于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身后的尉迟玹,“这曲,是尉迟你写的吧?”
岑鬼一驻足,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便都停下了。
尉迟玹闻言抬眼,不带任何感情地如实答道,“确为在下所写。”
岑鬼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也未去详细问询尉迟玹写曲时的心境和缘由,只是由衷夸赞了一番,“好听,好听。”合上双眼朝前走出几步,一面走,一面喃喃描述道,“便像是落雪时节,一人慢走在静谧而幽深的林中......”
雪深没过脚踝,走上去有酥碎的声响。
本只因孤寂,毫无目的地闲逛......
而后,似乎是突然撞见了什么奇异的景观!
自此曲调便激荡了不少......
似是被曲调所染,岑鬼面上已经悬起了一抹轻笑,回首去看尉迟玹的脸,顺势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尉迟玹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而叹了一口气,风轻云淡地说道,“《他在碧落黄泉处》.......”说完,微微蹙起眉头,面色似有些不大好看,却也只是一瞬,便强行将那股自心底涌出的不快给压了下去,合眼默默忍受脑袋中传来的痛意。
因着站立位置的缘故,能够注意到尉迟玹面色变化的只有岑鬼一人,而眼下岑鬼本人正沉浸于曲调之中,因此并无人察觉到尉迟玹的神情变化。尉迟玹默然忍了一路,直到入了夜宴阁寻了位置坐下以后,情况方才好转不少。
合眼静坐,纱帘后的乐师们吹奏的仍是自己当初不知以何种心情写下的曲子。
身前有人在为自己斟酒。
左侧的最高位上,岑鬼又在毫无顾忌地说着那些任性的话语,“乐师,换曲子。孤要听方才吹的那一首。”
尉迟玹有些无法理解的岑鬼的举动。分明前后两首曲子全都出自自己之手,为何偏偏就要听先前那个?竟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劳烦乐师换曲......是准备给那些在座使臣一个下马威吗?还是想要故意装出愚钝的模样来混淆各国使臣的认知?
不过说来也很奇怪,为何岑鬼会突然注意到那首曲子?
左思右想,毫无结果。
尉迟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决心将这些扰人的琐碎抛诸脑后,不再深究,全神贯注于眼下宴席,随时提防着各国使臣可能使出的花招。
目光扫过座下人群,虽然大半看似都只是在欣赏舞姬们翩翩起舞的姿态,可是久经此等场合的尉迟玹却能察觉到无数锋芒正分别刺在自己与岑鬼身上。
每一道都别有用心,过七成是不怀好意。
“渊王殿下,陈国有一宝物想要赠与卫国。”
宴饮还未开始,便已有按捺不住的使臣率先站起身来,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件用丝绸包好的物事,呈递给了下人。
下人接过绸包,碎步将之送达岑鬼眼前。岑鬼抬手打开,将这件物事握于手中,稍加辨别,旋即认定了是一块料子还算不错的美玉。
虽然还远比不上昆仑仙山产出的昆仑玉石。
不过既然敢挑眼下关头进献,想来这块玉石的价值应当是不止于此了。如此一来,岑鬼便更想听听这陈国使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顺势问道,“这玉可有来历?”
陈国使臣果真走出席位,朝着岑鬼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起了这玉的来历,“此玉名为长夜,乃陈国将军陈定羽于北冥山灭胡人时所获,玉初落于国库之中,无人可识其美,蒙尘数年之久,直到有朝一日国君亲临,方才辩其价值,请出于世,为天下所知。”
岑鬼闻言勾起嘴角,用他人听不见的调子轻笑了声,顺势答道,“如此宝物,陈君主却愿割爱相赠......孤与卫国,定会好生珍惜。”
陈国使臣颔首一笑,“宝马良驹,若不识伯乐,便只能一辈子困于马厩之中,保不准还会牵累到伯乐......此玉能得我王赏识,实乃三生之幸。”
岑鬼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转手便将玉石给放到了桌角,“陈王既是如此爱惜,日后应当不会做出讨还这类有伤情谊的事来吧?这玉既然赠予了孤,那可便是孤的东西了。”
陈国使臣的嘴角抽了一抽,大抵做梦也没想到岑鬼竟会说的这般直接,因而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好一番搜肠刮肚,到头来只能憋出一句,“还请渊王放心,陈王殿下定不会做出有损两国情谊的事来。”
说罢,重新坐回了席位之上。
岑鬼深吸了一口气,满心想着的是乘胜追击,好生打压这些使臣的气焰,可是眼下扮演的身份却容不得他如此胡来,话到嘴边,只能变作婉转而不失国君风度的问询,“诸位可还有甚要说的?若没有的话......”
“渊王陛下。”竟有人敢直接打断一国之君的发言,这倒是令岑鬼颇感意外。循着声音望了过去,目光落在了一名黑衣男人的身上。
这个男人的气度较之在场的所有使臣都有些不同,寻常人虽然看不出来,但是岑鬼却能够清楚地辨别出,这个男人的周身萦绕着森冷的杀气。
这股杀气与御书房失火那夜遇见的杀手气息相仿,似乎龙王神社海崖上偷袭的那些杀手身上也有这样的气息。
卫深身上,也有着这样的气味。
黑衣男人一开口,话锋果真是冲着卫深去的,“不知为何宴席之上并未瞧见深王殿下的身影?深王殿下一贯来与我梁国交好,今次梁王也特意叮嘱在下此行务必拜访深王,可是在下寻到深王府时,却发现王府已被查抄。在下斗胆请问,深王殿下究竟犯了何等滔天罪过,才能使得殿下做出如此决断来?”
岑鬼于心底冷笑两声,强行抑制住那股想要伸手碾死蚂蚁的冲动,好声好气地同梁国使臣解释道,“卫深想要谋权篡位,却被孤识破了计划,秉承着同根而生的情谊,孤不愿取他性命,便夺了他的地位,将他贬作为庶民。”
梁国使臣愣了片刻,神情逐渐变作了然,身为杀手的素养令他面对如此答案时并未流露出太多多余的情绪,无比淡然地朝岑鬼行了一礼,便也不再说话。
岑鬼的注意力却自此未再从这名杀手身上离开,漫不经心却又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后者的眼神和每一个动作,心中充斥着想要与之一战的冲动。以至于往后几名使臣说了些什么,自己又答了些什么,全都记不得了。
迷迷糊糊的,宴会已然步入用膳阶段。
盘中珍馐形同嚼蜡,岑鬼夹了两口鱼肉送入口中后便再未提起过筷子,阁中歌舞升平,阁外的海面上有烟花迸放。
岑鬼抬眼看了片刻,不自觉想起了当初在陈国结识的小家伙陈储思。
虽然岑鬼本身未对这个娃娃倾注太多感情,却异常看好他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为将才华。这样的才华实数当世罕见,岑鬼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只要这小子日后不走歪路,正儿八经当个将军,百年之后,二人或许还能于天地间的某一处得以相见。
也不知待到那时,这个小鬼又会成长为何等模样呢?
不自觉勾起嘴角,想要走出阁外去吹一吹凉夜的微风,可是眼下的情状却不允许他如厮任性,毕竟月鬼也已经回去了白峰山,眼下将他招来只是为了让他代替自己附身的话,委实有些不大厚道,而且依着他的脾性,指不定还会讹上自己一顿。
这种时候,要是阿金在便好了。如果阿金在的话......
......等等,阿金?
阿金不是去符离山了吗?
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就算是带着小圈那个拖油瓶,时间也已经够久了。而且依着阿金的习惯,是绝无可能直到现在都不主动与自己联系一次的。
难道他当真遇上了什么麻烦?
越想,心下便愈发难安。
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笼住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