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卫国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请神宴规矩,夜宴便是当日的最后一个环节了。
酒兴阑珊,便可直接散席,乘着早先便安排好的小船各回各家,并没有所谓的额外表演用以助兴。
可这终归只是老一辈的规矩了。
规矩延续到这一代,难保后辈们不会推陈出新弄些新花样出来。
苏植手下的司礼们早在一月以前便向岑鬼递出了呈请,万望宴席莫要仓促收尾,怠慢了各国使臣,并提出应该在宴席散场以前加上一些足以彰显卫国国风的节目,以此弘扬国威,彰显威仪。
那时岑鬼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搏得尉迟玹欢心,因而并未听得太过仔细,加之他一贯来又觉得形如司礼这样的存在,无论做些什么,就只是打肿脸充胖子,华而不实,所以毫不走心地就答应了。
这也就导致了眼下分明宴饮已尽半个时辰,船外夜空中的烟火都已停歇了好些时候,胡姬们却仍在大殿中央载歌载舞,丝毫不见收场的打算。
一曲舞罢,新人换下旧人,又是一曲。
岑鬼抬手捂住脑袋,心中已然焦急万分,只恨不得当场冲出阁外,躲在无人处好生确认一番金鬼的状况,然后再冲去司礼部,将那些负责此番请神宴席安排的家伙们挨个揍上一顿出气。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定不会再如此敷衍司礼们了。
放眼望去,座下的宾客们似也有些坐立难安。
岑鬼的目光在其中几位大国使臣的身上游走,巴望着他们其中有人赶紧起身,哪怕只是尿急,只要随便捏造一个不得不离场的借口,自己便能够借题发挥,罢了那些余下的曲目。
陈国的使臣是要起身了吗?要起身了吗?别,别啊,怎又坐下了!
梁国的使臣,你不是杀手吗?头顶的青筋都憋出来了,倒是硬气些站起来啊!
雁国、楚国......你们这些使臣都是干什么吃的!倒是动一动啊!
岑鬼默然呐喊了许久,却始终无一人敢去做那打破平静的第一人。岑鬼心中异常失望,失望的情绪持续的久了,便逐渐化为了隐忍和妥协,到头来只能认命地叹一口气,重新端坐身形,强迫自己忍至歌舞结束。
不过这回倒是并未忍受多久,救星便出现了。
意外的是,这位救星竟然是本国的一名大臣。
岑鬼将此人上下打量了数番,发现自己并不记得此人的名号与在朝中担任的官职,只依稀觉得相貌有些眼熟,直到自报身份,岑鬼方才想起此人应是在苏植手下任职的一位寻常文官,同时似乎也是尉迟玹的忠实追崇者之一。
这样识时务,又很有眼光的人才,岑鬼很是欣赏。或许自己应该给他记上一功,日后觅了时机加官进爵。
“王。”这名识时务,又很有眼光的大臣向岑鬼深深地行了一礼,神色毕恭毕敬,语气万分诚恳地说道,“眼下酒兴已尽,舞姬的歌喉虽是悦耳,可听的久了,难免乏些新意,恐怕怠慢了诸位使臣。因此在下有一个提议不吐不快,还望渊王陛下莫要怪罪。”
苏植闻言睁大了双眼,赶忙用左手的广袖遮住右手,隔绝了那些外国使臣的视线,袖下的右手一个劲儿地挥舞着,示意那名大臣赶紧退下,别乱说话。
那名大臣瞧见了苏植的动作,面色果真犹豫了,似乎有些要打退堂鼓的意思。
岑鬼哪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即开口,面带笑意地挽留道,“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年关请神大祭,本应举国同乐,爱卿若有何提议,直说便是,单就你今日敢于当众提议的这份胆识,孤便定会替你实现这个愿望!”
苏植那疯狂挥舞的右手僵在了半空,转过头来神色惊恐地望着岑鬼。
大臣得了岑鬼的保证,似是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看起来都放松了不少,赶紧面朝岑鬼礼数周全、感恩戴德地跪拜了一番,做足了诚意,这才不疾不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美人各国皆有,才子也颇为常见......”
岑鬼觉得大臣说的很有道理,附和着点了点头,“继续。”
大臣便继续说道,“可是‘十四国公子’,眼下却并非各国都有......”
岑鬼微微蹙眉,总觉得这话锋的走向,隐隐有些不大对劲。
大臣铺垫了许久,话语兜兜转转,这才终于拐回了正道上,如实吐露出了自己的请求,“卫国却拥有着身为‘十四国公子’之首的尉迟公子,眼下尉迟公子也在场,若只是喝酒,未免埋没良才,难以尽兴......”
尉迟玹睁开双眼,放下手中酒盏,视线凉凉地扫过了这名大臣的脸。
大臣却不自知,反倒傻愣愣地朝尉迟玹回以一笑。
苏植懊悔地伸手捂住了脸,奈何脸盘子有些大,一只巴掌根本装不下,正想要再加上一只左手,座下的那些个使臣却一个个同见了红布的公牛似的,争先恐后地附和起了大臣的提议,“尉迟公子的名头早有耳闻,却从未得偿一见。”
“年少夙愿,如今终能得以实现了?”
“太好了,太好了,死也能够瞑目了......”
岑鬼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突突了两下,虽然很想腹诽这些个使臣为了看尉迟玹表演连老脸都不要了,但眼下果然还是更想给自己两个巴掌。
早知如此,方才就该让苏植去拦下这名大臣的。
尉迟玹的身子状况并不容乐观,昨夜淋了雨,一下午都发着高烧,午睡醒后甚至路都有些走不利索,就连来参加宴席都很勉强,竟还要他当众表演,且不说是否有将人当猴耍的意味,便是为了尉迟玹的身子考虑,自己都绝不可能答应这些人的请求。
去他娘的狗屁金口玉言。
岑鬼正要开口,陈国使臣便一句话堵了过来,“想来渊王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答应了的事定不会食言,否则国君威信何来?何人又敢与之邦交?往后卫国又该如何立身于十四国之列?”
这回竟是搬出了威胁吗?
这些老狐狸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若是阿月和阿金在的话便好了......他们定是能够推算出背后的玄机。
“王......”一直不曾吭声的尉迟玹终是缓缓起身,稍加整理了一番衣裳上被压出的褶子,不疾不徐地走至大殿中央,于众目睽睽之下解下腰间佩刀,捧于手中,面向岑鬼跪下,“在下愿为渊王陛下献上剑舞一曲。”
“曲子的话,便用那首......《他在碧落黄泉处》......”
四座骇然。
尉迟玹竟会在浣花流水宴之外的场合,心甘情愿地为权势献出舞曲,这倒是自尉迟玹名扬天下后的头一遭。
这一举动背后意味着什么,那些个久经官场的使臣们已是心知肚明。
这舞跳与不跳,其实本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既然是尉迟玹跳的话,那还是睁大双眼饱个眼福吧。
陈国使臣心满意足地坐回了原位,提出让尉迟玹表演的大臣也兴致冲冲地退到了一旁,苏植从指缝中投出激动的目光,岑鬼却是懊悔不已,有些心疼地望着眼前神情故作淡然的尉迟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等关头,纵使让他退下,他也不可能乖乖退回去了吧?
思及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点头应道,“跳吧。”
尉迟玹点了点头,淡然起身,转头朝阁外走去。
众人的视线便追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望入夜色。
弦声一动,刀锋出鞘,花样繁复、镶着各色玉石的古朴刀鞘落于脚边,原本杀意凛然的神兵在尉迟玹动作的加持之下,竟似变成了一把被万人供奉的祭祀法器,漆黑的发尾扫过其上,削铁如泥的刀锋却未舍得将其伤之分毫。
双脚腾空,黑色的身影在夜空之中勾勒出一道拱桥般的弧度,“吱呀”声响起,楼船正前方的一座小船向下沉了一沉。尉迟玹落地后稳住身形,余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确认此处足够空旷以后,便重新摆开了架势。
衣袂翻飞,脚下动作随着曲声的起伏或点或挪,身形融于其中,神韵引人入胜,他即为曲,曲即为他,流淌出的每一个动作拆分开来都很常见,可一旦拼凑在了一起,便形同天成,像极了为此曲而生一般。
楼船之上,岑鬼已然领着众人走出了高阁,一群人正聚集在围栏旁,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海面上那人翩然的身姿,生怕一个眨眼,便会遗漏些什么。
尉迟玹跳了足有一盏茶之久。
看在岑鬼眼中,却短暂的仿佛只有一瞬。
其实本还能够跳的更久些的,可之所以选择眼下收势,是因为尉迟玹察觉到自己的体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头还有些昏沉,如果继续跳下去的话,说不准会当场昏过去。若是当真如此失态,丢的便是卫国和岑鬼的脸面了。
尉迟玹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虽然他确是这般想的,可是头昏却发生得一阵一阵,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眼前一黑令他失了重心,一时间竟是连自己的手脚都感知不到了,唯有头脑还保有短暂的清醒。
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昏过去......
自己,分明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
黑暗之中,脑海一片虚无。耳畔再度浮现出那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尉迟玹,你......就不说些什么送送大爷我?”
“大爷我这一走,可就不回来了......”
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啊!
强烈的意念冲上心头,充斥了尉迟玹全身的每一寸血脉,眼前的黑暗迅速散去,楼船上那通明的火光再度撞入眼帘,有一些刺眼。来不及细想意念的由来,尉迟玹的注意力便被即将倒地的趋势给吸引了过去。
围栏后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无比惊恐的望着自己。
包括眼下那个正站在所有人最前方的男人。
尉迟玹毫无自觉地勾起嘴角,突然加重了握紧蝉丸的力道。临倒地前,接触甲板的双脚突然发力,脚踝抽痛,躯干于半空中回转了数圈,拖延倒地的时辰。
他便趁此机会抓紧将蝉丸刺入木板用以借力,调整双腿动作,单膝跪地。
略带瑕疵的收势。
换来了满堂喝彩。
尉迟玹咬紧牙关,粗重地喘息着,面色依旧平静,背部沁出的冷汗却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