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漆黑的海面上,仅剩楼船周围数里灯火通明。

尉迟玹所在的那方小小渔船已经随水流漂至了火光所能照亮的最边缘,船尾悬挂着的风灯在楼船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黯淡,自岑鬼所在之处向下俯瞰,尉迟玹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近乎要与无边的黑夜融为一体。

片刻寂静,旋即响起雷动般的掌声。

掌声里,岑鬼欣慰而无奈地笑了一声,又朝前走了两步,直到身子都贴在了围栏上,方才冲着渔船上的尉迟玹唤道,“尉迟,回来吧。”

尉迟玹以蝉丸作为支撑,缓缓起身,却迟迟未有动作。

岑鬼在栏杆后头等了一会,见尉迟玹一直没有跃上楼船,起初还不觉得如何,只当是尉迟玹跳的累了,动作有些拖沓,便又候了片刻。

然而,随着时辰一点一滴的流走,岑鬼便意识到了事情有一丝不大对劲。身后逐渐出现了细碎的议论声,“尉迟玹这是怎了?”“抗旨不遵?”“不应当啊......”

“难道是方才跳舞时伤着了哪儿?”

岑鬼恍然大悟,抬眼目测了一番渔船与楼船之间的高度落差,又垂首看了看尉迟玹此刻的动作:乍看之下虽仍站得好似笔直,身子却微不可察的倾斜着,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脚与右脚旁的蝉丸上,左脚微微悬空,似有些肿胀。

岑鬼敛去了眸中的青色火光,抬脚便要跨上栏杆,结果还未来得及动作,一道蓝色的身影便先自己一步跃下了楼船,落在尉迟玹身畔。

岑鬼定睛细看,发现那人竟是苏植。

苏植朝尉迟玹伸出一只手,尉迟玹抬眼将之打量了一番,稍稍思量,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苏植合眼轻笑,脑袋微微前凑,在尉迟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尉迟玹睁大双眼,似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语。

岑鬼心中略有不快,却也不好发作。

苏植又笑着同尉迟玹说了些什么,尉迟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蝉丸收回刀鞘,苏植便笑得更欢了,抬手拍了拍双掌,将附近的渔船唤了过来。

其中一艘船上的宫女手捧竹篙,将之递给了苏植。

苏植顺手接过,撑船潇潇洒洒地朝楼船行去。

一盏茶后,苏植领着尉迟玹回到了岑鬼等人所在的夜宴高阁,阁上众人一齐转身看向自楼梯口缓缓走来的二人,待二人站定,便又将视线一齐投到了岑鬼身上。

岑鬼视若无睹,只是抬起双手,继续鼓掌。

一面鼓掌,一面朝二人走去。

大臣们便也跟着一同鼓掌,十分自觉地向两侧退开,为岑鬼让出一条路来。

“跳得很好。”岑鬼一旦看向尉迟玹,所有的坏心情便会顷刻间烟消云散,面上不自觉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灿烂得就好似要将这漫天浓云给化开,“不愧是卫国重臣,孤的左膀右臂。”

“若失了你,这国,不治也罢。”

四座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尉迟玹也愣住了。苏植的面色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左右瞧了瞧二人,故意咳嗽一声,望向尉迟玹,出声打破僵局,“尉迟公子,敢问这曲剑舞,可是公子手笔?”

“并非在下手笔。”尉迟玹如实答道,“原舞来自一本名为《北雪国舞祭》的古书残页,因是残页,其上记录的舞姿似也只是一段完整祭祀舞曲的中间部分,在下不过只是在此之上添了起舞与收势的动作......”

苏植露出了然的神色,目光再度扫过人群,便见那些原本还想借岑鬼先前之言发作的大臣们眼下已因这一打岔而住了嘴,虽然憋得面色不大好看,但却是不敢再主动去提这已然翻篇的话茬了。

苏植见势不错,便径直出言,为岑鬼与尉迟玹铺了个台阶,“王,眼下已是子时,再过不久便要到第二日了。这楼船之上风寒,诸位使臣又是尊贵之躯,可万万害不得病......”

岑鬼领悟了苏植的用意,勾起嘴角,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散席吧。”反正自己也不想再继续装下去了,“正好孤也累了。”装模作样地转身去问那群臣子,“诸位意下如何?”

为臣之人,自不敢有异议,便纷纷应承着岑鬼的话语,跟随久候在侧的宫人们走下楼船,各自踏上一艘早先备好的小船,四散着驶向无边黑暗。

岑鬼与尉迟玹一前一后站在夜宴高阁的围栏后头,望着密密麻麻的渔火逐渐远去,吹着悠悠湖风,两相无言。

不多时,河岸处的夜空中再度绽开各式各样的火树银花,是迷离视野的绚烂,梦幻如醉酒一般,高声宣告着年关请神宴的落幕。

送神的钟声响起,眼下已是第二日了。

岑鬼稍稍松了口气,遥望着夜空,缓缓抬手,楼船周遭的海面上便浮起了无数青绿色的鬼火,鬼火相互呼应,将楼船给围在了火圈的正中央。本只是以往信手捏来的术法,如今附在卫渊体内施展,青焰的热度却灼焦了这具尸体的右手。

手腕以上的焦黑很快便随着夜风散开在了夜色里,断口处仍有零星的青色火苗跳动,岑鬼将被毁的右手望了片刻,突然察觉到了尉迟玹的视线。为了确保后者能够安心,岑鬼便勾起嘴角,与之解释道,“只是尸体折损了一部分,魂魄无碍。”

尉迟玹面露不解,“你要做什么?”

“呼唤阿金。”岑鬼面上的笑意顷刻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凝重,“这段时日大爷我唤了他不下二十次,却只有一次回应,回应的时辰还极为短暂,照理来说依着阿金的脾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毫无预兆地消失这般久的。”

“我等四十多位鬼王平素都是靠着发带上的鬼玉进行交谈,可是鬼玉作用的前提便是创造那枚鬼玉的鬼王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或者......还在这个世上。一旦不满足这两个前提,鬼玉也就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

“如果当真不在这个世上了的话,便只能靠这个唤灵阵法来尝试呼唤了......”

“若是唤灵阵法也无用处......”

“......不。”

“不可能。”

岑鬼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番眼下的心情,同尉迟玹提议道,“虽说大爷我是附在尸体内施术的,可毕竟是鬼族术法,至阴之极,而且尉迟你的左脚有新伤,还是不要在旁待着为好。大爷我早先便准备了你的小船,你若身子不适,切莫强撑着,可以乘船先回宫中。”

尉迟玹未有直接应答,而是反问了岑鬼一个问题,“尸身坏了,明日上朝时你准备如何解释?”

岑鬼瞥了一眼尸身的缺损处,苦笑道,“一时冲动,未考虑如此之多。”

尉迟玹微微蹙眉。

岑鬼察觉到了尉迟玹的神情变化,心知自己这种粗枝大叶的冲动劲当是很难入得了后者的眼,会让他失望也是在所难免的。虽然自己已经在很努力地成为一个细心、体贴的鬼了,可是一旦有什么事牵涉到其它鬼王的安危,自己便很难再思前想后。

或许自己骨子里便不是适合尉迟玹的那类人吧。

尉迟他,应当是更加适合那类归隐田园的平淡生活的,而自己呢,戎马一生,注定杀伐,自己若是强求了尉迟,或许对他而言,会是一种拖累吧......

思及此,心口再度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这股没由来的情绪与关切金鬼的焦虑,以及深深的自我怀疑交织在一起,令岑鬼有些无所适从。

仿佛只要和尉迟玹待在一块,自己便会变得不像自己,前者的一举一动都会扰乱自己的方寸,只要他不笑,或恼怒,或冷淡,或失望,都会令自己不自觉地去思考,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这般想着,又瞥了一眼右手的缺口。

果然自己还是太冲动了啊......

岑鬼默默地握紧左拳,面上重新撑起那副得意且嚣张的笑意,转头同尉迟玹保证道,“大爷我到时自会想办法的。比起这个,尉迟你当真还要留在这儿?”

尉迟玹平静地反问道,“你希望我走?”

岑鬼笑着摇了摇头,“大爷我巴不得你日日留在身边,可是鬼气对人而言并无好处。”

尉迟玹闻言思索片刻,转身一瘸一拐地朝楼梯走去。岑鬼便目送着尉迟玹离开,面上的笑意再挂不住,逐渐被浮出的苦涩所取代。

尉迟玹走到楼梯口后却没有直接下去,而是默然地站在原地,将楼梯盯了半晌。片刻后,又转过头来看了岑鬼一眼,突然调转方向,走到了楼梯口旁的墙角处,那儿是整个甲板上距离岑鬼最远的地方。

岑鬼便眼睁睁地看着尉迟玹倚靠墙面,席地坐下了。

岑鬼握拳搭在嘴边,难以自抑地苦笑出声。

尉迟玹坐下后又抬眼看了看岑鬼,淡然地解释道,“这船的楼梯有些陡了。”

岑鬼深吸一口气,心中释怀了不少,拍着胸脯同尉迟玹保证道,“待确认了阿金安平无恙,大爷我便领你回宫!保你不必再走这陡坡似的路!”

尉迟玹合上双眼,语气似有些无奈,“眼下这楼船之上只剩了你我二人,你若不肯帮忙,我怕是也回不去了。”

岑鬼有些怔愣,“只剩了你我二人?宫女和侍卫的数量安排得如此正好?”

尉迟玹点了点头,“方才苏植同我说的。人数也是他着手安排的。”

岑鬼便更加骇然了,“这小子......故意的?”

尉迟玹微微抬眼,风轻云淡地解释道,“整座皇城似都误会了你我二人的关系。”

岑鬼闻言爽朗地放声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赞赏着苏植的眼力见,“苏植这小子有点意思,难怪原本卫国有五六位十四国公子,能担得渊王亲信的却独他一人。”

尉迟玹言简意赅地承认道,“确实。”

岑鬼心情大好地又笑了一阵,随后想起正事,连忙敛了笑意,转过身去,抬手操纵青焰于海面移动,在如铜镜般的海面上勾勒出一个圆形的轮廓,无数青焰火苗聚集其中,落于湖水之上,自行蔓延,化作缭乱的图腾。

阵法成型的一刻,阵中青光大盛。青焰裹挟着水流冲上高空,形成一道巨大的水龙卷,冲天之时,甲板之上仿佛下起了小雨,阵势骇人。

三息之后,水柱在岑鬼的响指声中自行散开,结果便如岑鬼预想的最坏那般:金鬼的身形并未出现在阵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