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零星且破碎的青焰残片缓缓飘落海面,与海水融为一体,将这一方小小天地都渲染成了荧荧青绿。

岑鬼双手撑着船舷,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视线始终未敢离开龙卷升腾之处。

直到涟漪平息,青焰彻底湮灭于海水之中,宣告着尘埃落定结局无法逆转,岑鬼方才重新站直身子,握紧了左手拳头。

必须要亲自去符离山一趟了。

下定决心以后,岑鬼转过身去,打算同尉迟玹交待一番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结果一回头,便惊觉尉迟玹身侧竟已不知何时站了一道陌生的雪白身影。

岑鬼警惕地审度了一番来人模样,白衣白发,气息隶属仙妖之间,容貌天成,笑时温润,应是狐族。

而自己并不识得狐族中人。

此人既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来到船上,除却自己的疏忽之嫌,实力自是不容小觑。况且他还站在尉迟玹身侧,若是自己轻举妄动的话,难保他不会先一步对尉迟下手......

“岑鬼殿下无需多虑。”似是觉察出了岑鬼的敌意,来人先一步展露笑容,同岑鬼解释起了来意与身份,“鄙人姓白,来自青城,是真真的随侍。”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瓷瓶来,玉璧之中氤氲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听到真真的名号后又见玉瓶,岑鬼顷刻间便了然了此人的立场,心底舒了一口气,同白姓公子抱以一拳,爽朗笑道,“既是真真的人,便也算是朋友了,唤大爷我阿岑就好。此物便是真真那家伙寻来防止尸身腐坏的天材地宝?”

白姓公子点了点头,持着副温柔笑意,走上前来将玉瓶递给岑鬼,交代道,“虽这瓷瓶本非凡物,可真真托我带来的真正宝贝,却是这瓶中盛放的露水。此露名为心上甘霖,是真真从昆仑宫厌喜殿下那儿讨来的。”

“心上甘霖从来只会出现在高位药仙们的心境之地,也就是识海,可就算是高位药仙,识海之中也不一定会有花草生长,更不提有用以凝结甘霖的月华存在,故而此物当世应该仅存三滴,皆来自昆仑宫。”

“这瓶中也只有一滴而已,还是厌喜殿下用花草尝试塑造肉身后剩下的,用过以后,便彻底没有了,往后若是尸身再度遭受损坏,甘霖的效用也不会保留至那时。”

“还望阿岑用时三思。”

岑鬼听罢,毫不犹豫地打开瓷瓶,将那滴宝贵的玉露滴在了卫渊残缺的断手之上。玉露很快蔓延开来,覆盖住了伤口,随后沁入皮肤,开始修补起尸身上下的每一处创伤。

白姓公子见怪不怪,仍旧保持着那副温和却略带疏离的笑意,感慨道,“阿岑果真如真真口中所说那般,行事果决,无所顾忌。”

瞬息之间,卫渊的尸身便已恢复如初。除却伤口尽数修复以外,皮肤的色泽也比岑鬼刚接手时要红润细腻不少。

岑鬼抬手端详了一番手腕处好似上一秒还会跳动的青筋,尚来不及欣喜,脑海中便又闪过了金鬼之事,心知再不可拖沓,忙抬手向白姓公子抱以一拳,匆匆解释道,“大爷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要事......”

“在下明白。”白姓公子了然笑道,“先前阿岑你在船头施展的术法应当便是鬼王的集结大阵了吧?阵中并未出现你所要面见之人的身影,此人眼下恐凶多吉少,阿岑理当立即前往才是。若是放心不下这位公子的状况,在下愿为代劳前去寻人。”

“不必了。”岑鬼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白姓公子替自己去往符离山的请求,并给出了一个新的提议,“符离山大爷我要亲自去看看才能安心,白公子是真真的朋友,不可交由你来涉险。若是公子当真愿意帮忙的话......”

视线落在了一旁许久不曾吭声的尉迟玹脸上,尉迟玹察觉到了岑鬼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抬眼与之对视起来。

岑鬼冲着尉迟玹无奈地笑了一笑,继续同白姓公子交待道,“烦请公子替大爷我将尉迟护送回皇城,顺便将卫渊的尸身一并带回......”

剩下的这句话,是解释给尉迟玹听的,“去往符离山的路上,大爷我会就近知会附近的其它鬼王......大抵是阿月了,委他先附在卫渊体内,替大爷我治理一段时日的卫国,待符离山那头的事结束,大爷我便立刻赶回来。”

话音散落在夜色里,有风拂过高阁,吹得檐下宫灯摇晃,连带着投了满地的阴影都止不住的凌乱摆动。尉迟玹闻言低下了头,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结束......大抵是多久?”

岑鬼拍着胸脯保证道,“大爷我尽快,只要找到阿金便立刻回来!”

尉迟玹便也不再多言,默默合上双眼,淡淡答道,“好。”

听到尉迟玹的回复,岑鬼稍稍舒了一口气,径直脱离了卫渊的尸首,任凭尸首躺倒在甲板之上,三两步飘至尉迟玹跟前,克制住想要伸手托住后者下颌的冲动,只是勾起嘴角笑了一笑,“尉迟,等着大爷我回来。”

尉迟玹微微抬起眼皮,只瞥了岑鬼一眼,便又合上了,“嗯。”

响指声惊破夜色,阴冷的大风凭空乍现,迅速朝西掠去,待尉迟玹再度睁眼,原本还半跪在眼前的岑鬼已然不见了,只剩下火光中那一具穿着华服、冷冰冰的尸首。

“尉迟公子。”白姓公子走到卫渊尸首旁,低头审视了一番,这才看向尉迟玹,十分客气地问道,“回宫的话,需要将楼船一并带回去吗?”

尉迟玹将视线定格在这位白姓公子的脸上,初看之时惊为天人,可一旦移开视线,下一瞬便忘却了这副面容的具体五官,脑海之中只剩下一个名为“好看”的模糊形容。

尉迟玹重复了几次先前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竟是无论如何都记不住这人的模样,一时有些骇然。

“让公子见笑了。”白姓公子温柔地笑了一笑,特意解释道,“在□□质素来如此,唯有形如岑鬼殿下这般实力的强者方才能够记住在下的模样......”

尉迟玹心下诧异,却并未表现在面上,“原来如此。六界当真玄妙......”低头思索片刻,忽而记起自己似还未有回答这位白姓公子的疑问,便又出声答道,“楼船可以不必带回,明日苏植应会派人前来收拾。”

白姓公子了然地笑了笑,身后倏地迸发出冰蓝色华光,九条近乎透明的尾巴当空绽开,雪白的长发之上也生出了一对毛茸茸的狐耳,右手中蓄着一团冰蓝色的狐火,狐火自行延展,化成了一根琉璃剔透,似蓝玉一般,只有指头粗细的杆子。

杆子不断延伸,末端蜿蜒成梅枝模样,点缀着两朵白玉似的梅花,梅枝之下悬挂着一盏四四方方的宫灯,宫灯骨架与提杆浑然一色,灯壁如冰,内里亦是蓄着一团冰蓝的狐火。灯下流苏摇曳,似有铃声自虚空之中传来。

尉迟玹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心下虽是震撼,却还远不至于失态。或许是早便见惯了岑鬼耍帅的模样,心里已然有所准备,是以当白姓公子将一条狐尾递到眼前时,也只是平静地伸手接住,未作多问。

白姓公子见状加深了面上的笑容,温和依旧,原本的疏离感稍稍淡去了些,右手握住宫灯,悉心嘱咐尉迟玹,“抓住这条尾巴,接下来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松手,跟紧在下。”

尉迟玹点了点头。

白姓公子唤醒宫灯之中的狐火,幽蓝的火光映照前路。

二人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走着,起初周遭的风景仍是楼船之上,可当尉迟玹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光景便大不一样了。

周遭的天都是黑漆漆的,身侧有一条平静流淌的黑色河流,河面之上漂浮着很多青绿色的莲灯。

脚下的道路遍开血红之花,路两旁的黑色的树木上缠绕着飘摇的白绫,河两旁有无数神情木然的行人来来去去,他们却似看不见白姓公子与自己一般,只是一刻不停地徘徊着,或是站在河岸附近等候莲灯。

尉迟玹将周遭光景望入心底,心知自己已经身在鬼界。

白姓公子头也不回地在前带路,顺带着为尉迟玹解释了一番二人为何会来阴界,“在下的术法并不能隐藏身形,若是走人界的话,难保会叫旁人看见,给公子惹上麻烦。若公子是神魔妖仙一族的话,在下或许还能以速度之便带公子强行避人耳目,不过......”

通过长期与岑鬼的接触,尉迟玹也大致猜出了白姓公子要说什么,“人类体质不比神魔来的坚韧,确有诸多不便,给白公子添麻烦了。”

“客气了。”白姓公子温和地笑了两声,旋即问道,“走了一路,有没有觉得脚并没有原本那般疼了?”

尉迟玹这才意识到原本扭伤的脚踝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消了肿,是以有些吃惊,“是公子帮在下治了伤?”

白姓公子摇了摇头,面上笑意依旧,“真真同我说你体内有岑鬼殿下埋下的青焰,青焰此物非黑即白,若不伤你,便会护你。人界阳气太重,发挥不了青焰的效力,可一旦身处鬼气浓重之地,青焰便会源源不断吸纳周遭的灵力为你疗伤。”

“若要谢的话,当是该谢岑鬼殿下。”

尉迟玹闻言不禁陷入沉思,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寻找岑鬼为自己埋下青焰的记忆,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头绪来。

白姓公子便也未再出声打搅。

二人无言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直到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一片晃眼的白色光亮,白姓公子方才细心地出声提醒尉迟玹,“......皇城到了。”

说着,将缠在另一条尾巴上的卫渊尸首送到了白光那头,转身同尉迟玹简短地交代道,“送至此地,在下便不过去了,山水有相逢,告辞。”

尉迟玹便也没有挽留,轻轻道了声谢,朝白光处走去。

眼看即将跨过阴阳两界,身后却再度传来白姓公子那已然离得很远的嘱托声,“尉迟公子,受真真所托,还有一言相告......”

“攀遍高楼终见月,危宇岌岌祸有因。”

“残局将乱天意定,罪不由人莫强求。”

“切记,勿被执念所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