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在符离山辛勤劳作的第十日,岑鬼终于通过自己的付出与汗水从山鬼那儿换足了写信用的材料。

一只灵鸟、一块松墨、一方砚台、一个信封、一支毫笔并五张质地粗糙的草纸,这些物事倘若出现在往日里的任何光景,都只会是岑鬼眼中十分稀疏平常的存在,可一旦出现在眼下,便一举跃升为了岑鬼心目中那唯一能够联系到尉迟玹的至宝。

岑鬼心满意足地走回屋中,合上房门,落锁。

打开轩窗,聆听着符离山夜的静谧,借一抹月华的光亮,准备洋洋洒洒地书下自己这段时日来对尉迟玹那连绵不绝如滔滔江水一般无法抑制的思念。

提笔,沾墨,笔尖堪堪落下,却又顿在了半空。

岑鬼犹豫了。

万事开头最难,也最有讲究,这封信究竟要如何开篇才能够写的恰到好处?既不让尉迟玹觉得自己的感情过于突兀,又能婉转含蓄地从正事里透露出自己的关切?

难,好难。

好几次将要落笔,又好几次收回了笔锋。

岑鬼咬着笔杆,抬手撑着脑袋,苦思冥想,千言万语凝在心头,几欲喷薄,可每当快要落笔之时,却又觉得言语不够妥帖,文字尚乏凝练,又恐有哪处用词不妥,冒犯了尉迟玹。

毕竟在岑鬼看来,尉迟玹身为“十四国公子”之首,于文字一途的造诣自不必过多夸耀,自己要给这样一个人物写信,还想写得动情,未免有些班门弄斧的意味。

于文道一途,岑鬼尚来不如武道那般自信。

再加上这封信的意味本就不同寻常,写给的又是日思夜想唯恐得罪了的人物,种种前提累加在一块,愣是把岑鬼堂堂一介驰骋沙场、遇神杀神的万鬼之王给逼成了一个惦记边疆丈夫有没有冻着饿着的深闺怨妇。

岑鬼觉得自己这般模样很是窝囊,却又没法硬气。

一连纠结到了下半夜,终是咬牙逼迫自己落笔,“尉迟,相别已十日有余,不知卫国国势如何?可还安定?同月鬼相处可觉不妥?大爷我......”愣了愣,及时反应过来,赶忙抬手将“大爷”二字划掉。

“我虽身在符离山中,却仍不免心系卫国,奈何金鬼病势不容乐观,山鬼这处仍需交涉,一时半会脱不开身,可若你遇上什么难处,大可回信告知与我,倘若事关卫国朝政,我必抛下一切出山归来,想方设法为你摆平。”

“......”

写完第一张纸后,岑鬼面对着空荡荡的第二张纸,一时竟不知还能再憋些什么。

其实正事也提了这般多了,按照原本的预想,是到了可以开始一诉衷肠的时候,但不知为何,若放在平日,让岑鬼面对面直接同尉迟玹说那些话,他完全可以做到。可一旦要提笔来写,便犹豫再三,最后落了个无从下手的下场。

一憋,便憋到了天明。

就连架子上栖着的送信灵鸟都醒了过来,扑朔着翅膀飞到了窗框上,沐浴着清晨的日光,一面梳理羽毛一面问询岑鬼,“今日殿下要送信对吧?信可有写好?准备送去哪儿?收信那人叫甚名字?可有画像或是比较好认的特征?”

“他叫尉迟玹。”岑鬼捂着脑袋,目光仍落在空荡荡的第二张纸上,“送去卫国皇城,在城中寻一只乌鸦为你带路便可。”

灵鸟恍然,“乌鸦?月鬼殿下也在那儿?”

岑鬼点了点头,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提笔,游龙似的在纸上飞快书了一句,“思之切切,长夜辗转,君心我心,逐月流照。”

写罢,再不肯多看一眼,径直放在了第一张信纸之下,一并叠好塞入信封之中,以蜡封口,交给了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灵鸟,催促道,“拿走吧,别让大爷我后悔。”

灵鸟便当真伸头接过信封,扑簌簌地飞没影了。

岑鬼卸力般靠回了藤椅背上,仰头足足放空了一盏茶时辰。一身鸡皮疙瘩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消了下去,岑鬼却仍懊悔写得穷酸,恐入不得尉迟玹的眼。不过自己好歹提了些关乎卫国的正事,纵使出于礼节,尉迟应当都会回信一封吧?

那么下一封再好好诉衷肠就行了!

这般给自己打完气,岑鬼开始低头收拾桌案。可是还未来得及打开抽屉,窗外便响起了山鬼的叫喊,“阿岑!去茶园的时辰到了!”

这十日里,山鬼的声音每日都会定时在窗外响起,比那守点打鸣的公鸡掐算的还要准些,并且时不时还会在浇粪的基础上添些超出原本约定的要求来,“两个木桶已经给你放在门口了,还有个锄头记得带上,茶园也该松松土了,顺带着给我挖些地龙回来,改明儿我去湖边钓几条鱼煲汤。”

岑鬼能拒绝吗?不能。只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朝着山鬼所在的方向大声吼道,“还有什么要求,快趁现在一并说了,大爷我过时不候!”

山鬼便也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你若能赶得及在天黑以前做完这些再来同我说大话吧!”

岑鬼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完成这些任务所需的时耗,当即住了嘴,翻身从窗户跃出,跑去大门附近扛起锄头,挑着俩水缸似的木桶一气呵成朝茶园赶去。

刚一抵达茶园,却发现茶园之中已经来了几位客人,是一窝毛色赤黄的狐狸崽子。

岑鬼认出了这是符离山失火那夜,自己救下金鬼后在去山鬼别苑途中救下的一窝狐狸。不过他们是怎知道自己身在山鬼别苑的?又为何要来茶园相见而不是直接去山鬼别苑造访?岑鬼有些想不明白,总不可能只是巧合吧?

岑鬼尚且站在原地思索,狐狸崽子们却已眼尖地发现了他的踪迹,当即雀跃地在原地蹦跳一番,争先恐后、一股脑穿过茶树聚了过来,撒欢儿似的围着岑鬼绕圈。

岑鬼赶忙扶稳肩头的两个木桶,生怕木桶中的东西洒在这些小家伙们身上。

“蓉蓉,别带着弟弟妹妹们胡闹了。”一道男声自不远处响起,岑鬼闻声看去,便见茶树后头又绕出了两头身形稍大些的黄毛狐狸。

大狐狸一出面,那些原本还围着岑鬼追逐打闹的小狐狸崽子们便老实了很多。

大狐狸行至岑鬼身前,匍匐行了一礼,“见过恩公。”

岑鬼点了点头,顺势说道,“行礼可以,以身相许的话就免了。”

刚一说完,大狐狸的身子便僵住了。

岑鬼意识到自己猜中了狐狸们的来意,不禁有些头疼,“大爷我就晓得你们这些灵兽甚的最兴以身相许这套,但是大爷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不需要你们再做这些。救这些小崽子本只是随手之举,也未耗费一丝一毫的灵力,眼下你谢也谢过了,赶紧带着他们回去吧。”

大狐狸却没有动作,反倒有些为难地解释起来,“恩公之意小妖十分清楚,可是狐族历来崇尚恩报,报恩实则也是修行的一轮,倘若恩公今次不需要我等偿还,这数条性命的恩报一直留在小妖这儿的话,怕是会折煞小妖啊......”

小狐狸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摇晃的尾巴,耷拉下耳朵,一同可怜巴巴地望向岑鬼,直看得岑鬼心头一颤,莫名生出几分愧疚感来,“你们狐族还有这么个说法?”

大狐狸点了点头,“所以恩公若是无法接受以身相许的话,吩咐我等做些旁的事也是可以的。”说着,目光落在了岑鬼肩头扛着的木桶上,抬起鼻子嗅了一嗅,“恩公这是要准备给茶园施肥吗?”

岑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肩上扛着的两个木桶究竟有多恶臭。自己虽是习惯了这股气味,但这窝狐狸崽子们却是头一回闻见。

第一次闻见这股臭味时究竟有多绝望,岑鬼已经不想再去回忆了。他现在满心想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堂堂万鬼之王,竟就这般扛着臭气熏天的粪桶出现在了要向自己报恩的小妖们的面前。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自己那维持了数千年的英明神武的形象,岂不就要毁于一旦了?

大狐狸察觉到岑鬼似有些出神,出声唤道,“恩公?恩公?”

岑鬼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勾起嘴角,卸下肩头木桶,随手抓了只小狐狸崽子抱在怀中揉了一揉,手感极好,心情也顺带着舒坦了不少,“大爷我确实是在给这茶园施肥,不过这活儿既累,又脏,不便让你们帮忙。”

大狐狸却有些焦急了,“恩公,我们不嫌脏的......”

岑鬼摆了摆手,故作威严地说道,“你也莫要着急,大爷我还有旁的事可以交给你们来做。”

大狐狸欢喜道,“恩公请讲。”

岑鬼抬眼,目光扫过漫山茶园,吩咐道,“便替大爷我将这些茶树松松土吧,倘若挖出些地龙,便也一并攒起来。你莫要觉得这报恩的活儿轻巧,往后二十日大爷我还得继续照看着这片茶园,倘若哪日活计来不及去做,兴许也会劳你们前来相帮。”

“你意下如何?”

大狐狸感激地摇了摇尾巴,率着一众小狐狸一齐面朝岑鬼匍匐鞠躬,“谢过恩公。符离山赤金狐族愿永远为您效命。”

“小崽子们,帮恩公翻土、捉地龙了!”

话音刚落,茶树后头又争先恐后地冒出一堆毛茸茸的脑袋,似那雨后草地蓬勃长出的草菇一般,密密麻麻地攒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