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名为“茶汤”的年糕铺子坐落在一条平素十分清冷的街道上,店家并没有花费多少心思来装点店铺,牌匾依旧保留着十几年前的陈旧模样,饶是如此雪天,街道两旁的铺子都已关了门,这家年糕铺子却仍开着。
月鬼领着岑鬼走到茶汤的大门前,抬手掀开已经开裂的布帘,一股浓郁的糕点香气扑面而来,屋内暖烘烘的,连带着这股香味都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岑鬼跟随月鬼的脚步走入屋内,左右看了看,将铺子的环境默默纳入眼中。
铺子内部算不得大,一共摆了四张长条方桌,既没有后门也没有窗户,昏暗的很,只有老式柜台上点着根明晃晃的蜡烛。
柜台后头蜷着个佝偻的老妇人,老妇人正在专注地搓着砧板上的糯米团子,偶尔还会分神去照看锅中熬煮的茶汤,根本无暇照顾进店的客人。
月鬼见状冲着岑鬼别有深意地一笑,熟门熟路地领着后者挑了张最靠近柜台的桌子坐下,一落座便给自己斟了杯麦茶,又提着茶壶同岑鬼抬了抬下巴,“拿个杯子,微臣要给殿下倒茶了。”
岑鬼原本的注意力全被店内的甜糯香气吸引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家名为“茶汤”的铺子里究竟有多少茶味,结果月鬼刚一将茶水倒出来,浓郁的麦茶香息便从鼻腔冲入脑门,令岑鬼不自觉回想起了在符离山浇灌茶园的时光。
胃中便是一阵翻涌。
岑鬼赶忙摆手,将呈着麦茶的杯子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这才重新坐直身子,试着通过与月鬼谈话来忽略店中的茶水浓香,“尉迟现在在哪?”
“急什么,有我的乌鸦们看着,你还怕会出事不成?”月鬼冲着岑鬼风骚地笑了一笑,随即转身,对柜台后的老板娘唤道,“老板娘,二十个年糕大福,各种味道的都来一个,再来一碗红豆年糕抹茶。”
岑鬼眼皮跳了一跳,“你一个人吃?”
月鬼反问道,“不然呢?”
岑鬼有些感慨,“怎以前就没发现你是个饿死鬼?”
月鬼闻言哈哈笑了两声,抬手将鬓边垂下的发丝卷了卷,笑吟吟地自夸道,“大抵是没想过饿死鬼竟也能生得如此玉树临风吧?”
岑鬼不禁勾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脸,一开口,已然忘却脸皮是为何物,“四十鬼王中,那必然还是大爷我生得最潇洒了,大爷我日日盯着这般俊俏的脸庞看,凡俗姿容自然再看不进眼底。”
话音刚落,便收到了来自月鬼的掌声与评价,“不愧是万鬼之王,若论这脸皮的厚度,当世您敢称第二,那必无人敢争第一了。”
二人又不着调地闲扯了好一会儿,月鬼点的大福与年糕才送上饭桌。
大碗的年糕红豆抹茶恰搁在桌子最中央,因着刚煮好的缘故,抹茶内升腾的乳白氤氲很轻易地便模糊了二人的视野。
月鬼用勺子在碗内搅和片刻,语气一变,毫无预兆地同岑鬼说起了正事,“我将尉迟玹派去的地方是雁国,约莫十日前才走,若是按照当初给定的路线行进的话,眼下多半已经到了风萝山附近。”
岑鬼却有些怀疑月鬼话语的真实性,“你不是派了乌鸦们盯着?具体到了哪儿都不清楚?”
月鬼就着茶勺品了口汤,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头,“乌鸦们传消息回来也是需要时辰的,尉迟玹他们脚程极快,一天便能换个地方,消息传来时,人早便走远了。”
岑鬼顿觉不妥,“那若是恰好传信的空档遇上危险......”
“你便这般不信任你那位尉迟公子的本事?”月鬼提着勺子指了指岑鬼,笑吟吟地数落道,“他的本事这段时日我也是有幸见识过的,那般身手,那般计谋,若是遇到危难时连个把时辰都撑不住,当是枉费了‘十四国公子’之首的名头。”
说完,又抿了一口茶汤,眼见岑鬼准备起身离席,便用一种慢悠悠的语调故意卖起了关子,“当然,虽然乌鸦们传消息回来是隔了些时辰,但大致的走向和方位还是能定上一定的。”
“风萝山啊,那可是片复杂地界,既无鬼王把守,悬崖野兽又多,你若贸然在那群山之中找寻,怕是等到尉迟玹一队人出了这山,你都没法寻着他们的影子。所以说啊,有时候多花些时辰、付出些代价来换线索,可比在那山中毫无目的地碰运气要聪明的多。”
岑鬼听出了月鬼话里有话,奈何思人心切,不欲与后者多兜圈子,便直言问道,“除了这一桌子点心你还想要些什么?赶紧说完给大爷我线索。”
月鬼等的便是岑鬼的这股不耐与爽快劲儿,当即拍了拍掌,说出了自己那个有些任性的要求,“拨些钱款,将这家铺子翻修一下,装点得大些、气派些。”眼见岑鬼面色似隐隐不悦,当即抛出了杀手锏,“尉迟玹也很喜欢这家铺子的点心。”
岑鬼面色顿时放松不少,开口确认道,“尉迟也喜欢?”
月鬼点了点头,抓住机会乘胜追击,“出使之前领他来吃过一次,他很喜欢这儿的点心和茶水,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我很欣赏他。”
岑鬼面上的笑意便更盛了些,当即一拍桌案,吩咐道,“老板娘,来!给大爷我上三个大福,一杯抹茶,大爷我要带去给尉迟尝尝。”
用花布包裹好的大福和茶包呈上桌后,月鬼又以尉迟玹为由头,好说歹说地劝了岑鬼一阵,直将岑鬼劝得再无拒绝的心思,连连抚掌道,“拨,这笔钱款必然要拨!”
“如此好的点心铺子,怎能不让其发扬传承?要多少钱你到时候治国时自己看着办,别太过胡来就好,想必这般分寸你应当还是有的。”
月鬼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莞尔一笑,“这是自然,卫深那事儿只是场‘意外’。”又抿了一口茶,彻彻底底叹出心中淤着的浊气,信守诺言地给出了岑鬼大致的寻人方位,“今早尉迟玹他们还在风萝湖边逆水而走,依着脚程,差不多也该寻到水源了。”
“你循着河流找过去,总能有些线索的。”
“毕竟官道附近的河只有一条......”
话音刚落,岑鬼原本坐着的位置上便只留下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而岑鬼本人已然急不可耐地冲出了店铺,踏风而去。
对此月鬼倒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又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原本的大好心情却因先前再度提了一次“卫深”这个名字而重新败坏,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在此之前素未谋面的人族感到深恶痛绝。
当真奇哉怪哉......
......恨哉!
......
明月初升之时,岑鬼已经沿着风萝湖飘了足足两个时辰。
他本有些畏高,只能尽可能地往低了飞,可是一旦飞的低了,视野便也随之狭窄起来,寻人自然也就寻得更为艰难。正犹豫着是否要逼自己突破极限飞的高些,身下的河流却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的悬崖。
消失的河流自此飞奔而下,化作三千尺飞瀑,汹涌奔腾,轰隆作响。
岑鬼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感慨这道瀑布有多壮观,而是心中一凛,自知大事不妙。
三千尺高度赫然呈现眼前,视野顿时一花,再想闭眼已经来不及了,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脚卸去气力,来自骨髓深处的麻木感扩散全身。
纵然岑鬼平素再如何狂妄自大,此时此刻也只能认命地从半空直直坠了下去。
每到这个时候,岑鬼都会庆幸自己已然为鬼,不必担心会被摔死,也不必忧虑魂魄会被摔散,至多也就是忍受片刻内心的折磨。
但好在也只是一会会,只要落到湖中,自己便又是好汉一条。
终于,下坠的身子滞住了。可是身躯并没有被预想中那冷冰冰的湖水包裹,岑鬼稍稍将左眼睁开一道小缝,左右瞧了瞧,发现自己竟是掉在了一株横生于崖壁间的白梅树上。
白梅树的枝干还算粗壮,但是岑鬼也很清楚自己完全放松下来时的魂魄究竟有多重,是以根本不敢乱动。
趴在枝干上歇了片刻,期间也不敢低头朝下望,更不想知道此处距离湖面还有多高,只想好好地缓上一阵,等心中那股余悸平复了再出发去寻尉迟玹。
休憩的空档,目光被梢头盛放的白梅花瓣所吸引。这树梅花本应开得烂漫,只可惜生的位置不巧,今日被自己如此大力地撞了一撞,梢头的梅花已零落了大半,眼下看来便不免有些秃了。
岑鬼心怀愧疚地拍了拍白梅枝干,知恩地说道,“大爷我叫岑鬼,若你日后成精,有甚难处,去鬼族寻大爷我便是,大爷我定竭力相帮。眼下大爷我气力还未回复,便再借你这处躺上一会。”
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翘着二郎腿,悠然地欣赏起天边的那轮皎皎圆月。
不多时,原本纯粹的水声中突然冒出了一丝人声。虽很轻巧,却也没能逃过岑鬼的耳朵。岑鬼认真辨别了一会,确认了应是有人正朝瀑布这处靠近。
说话的人一共有三个,两个稍莽撞些,说话时气喘吁吁的,显然没有受过很好的锻炼。他们说的是,“公子,公子,这天寒地冻的,你何苦要脱了上衣去水中练刀呢?万一冻坏了身子,回去后我等该如何同王交待啊?”
第三人则十分镇定,气息无比沉稳,说起话来的语气是岑鬼所熟知的淡然,“无事。到时所有责任由我一并担着,你们权且退回去吧,我练刀时不喜欢有人从旁看着。”
“这......”两名下人挣扎了好一阵子,方才妥协道,“好吧,公子请一定要保重身子。”
脚步声远去,两名下人应是离开了。
不多时,便有人走入了湖水之中,缓缓行至瀑布正下方。
佩刀挥舞时会发出阵阵鸣响,水流被切断时,山中会有片刻寂静,这是唯有将武道练至出神入化之境的人方能捕捉到的片刻妙意。岑鬼勾起嘴角,便这般细细地聆听着,不欲打搅尉迟玹练刀的专注势头。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收刀回鞘声才终于响起。
岑鬼忙赶在尉迟玹转身离去之前出声唤道,“尉迟!”
尉迟玹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身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瞧见,正思索着会否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下一刻,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便从那片雪白的梅花丛中倒吊了下来。
青衫垂落,长发与湖水融为一体,身上沾满了白色花瓣,头发上也全都是花,身下的湖水中也浮着满满一层雪白,岑鬼整个人便仿佛同那白梅花树融为了一体。再衬上那张俊美的面庞,以及面庞上盈满的灵动笑意,恍惚间竟是像极了《它山樱吹帖》中所记录的那位花神大人......
直将尉迟玹给看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