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入夜后的竹林总是格外阴森,匿着数以百计伺机而动的野兽,怪鸟咕声不绝,蝙蝠盘旋在顶。纵然眼下无风,浓郁的血腥气味却早已循着空隙逸散到了此处。

尉迟玹脚踩枯叶,以刀辟路,走得颇为小心翼翼,却仍是无可避免的被路道两侧横生而出的竹枝给刮花了衣裳。衣裳虽不值钱,可一旦被竹枝勾着了配饰,或是戳了个窟窿,便要停下将二者分开,如此一来便大大延误了行进的速度。

又行了一段路,依旧没有发现岑鬼的踪迹。路倒是一如既往的狭窄,两侧的竹子都快贴着人身上长了。

在衣裳第三十六次被竹枝勾住以后,尉迟玹终于挥刀斩断了衣摆广袖这类不便行动的部位,全程面上不见一丝怜惜。斩罢,似有所觉地看向一个方位。

视野尽头,重重遮掩的竹叶那端泛着月华的清亮,尉迟玹走过去将竹叶一一拨开,低头穿过帘幕,来到了竹林外的另一方天地。

放眼望去,此处地形颇为宽阔,地势倾斜往上,看起来像是山脚一类的地方,斜坡之上也有青竹生长,但相较身后的竹林而言便稀疏了很多。岑鬼正站在斜坡的最高处背对竹林而立,遥望着山的另一端。

尉迟玹朝前走了两步,发现岑鬼竟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心下觉得有些古怪,便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直到二人间相距不过百步时,岑鬼这才注意到有脚步声靠近,若有所觉地回过神来,循声望向身后,看清来人的一瞬,面上神情由冷漠化作盈盈笑意,“尉迟,你怎跟过来了?营地那边的杀手都解决了?”

尉迟玹被这道突如其来的笑容撞得有些许晃神,下意识停住脚步,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见你行色匆匆便直接跟了过来,并未注意到营地那处的状况。”

“咦......”岑鬼闻言有一丝愕然。

依照他对尉迟玹的了解,后者应是那种无论如何都很掂得清轻重的可靠脾性,在当时那般情况下,四十余名杀手同时围攻十来个卫国侍从,而自己只是来追一个可能已经逃走了的小圈,怎么看都是侍从那边更加需要帮忙吧?

尉迟玹便这般不假思索地跟过来了?那些个卫国侍从能对付得了四十多名杀手?待会再赶回去的话,八成只剩下收尸的份了。

思及此,岑鬼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下意识想从坡上跳下回到尉迟玹身边,半只脚刚一迈出,忽而想起自己眼下并没有附身在尸首里,最好不要接近尉迟玹,便又想将脚给收回去,结果便一脚踏空,直直从坡上摔了下来。

正下方,恰好便是尉迟玹站着的位置。

坡顶与坡腰的高度落差并没有很大,岑鬼甚至都来不及出声唤尉迟玹躲开,整个人便迎面撞了上去。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尉迟玹猝不及防地被这突如其来力道撞了个满怀,蝉丸脱手,整个人向后倒去,眼看后脑勺便要直接磕在了地上,岑鬼赶忙伸手将之护住。

“嘭”一声后,溅起漫天竹叶。

岑鬼很清楚自己全数放松下来以后身子究竟有多重,第一时间用胳膊撑住地面,好让身子的重量不至于全部施加在尉迟玹身上,不过这样一来胳膊和手背都摔得彻底麻了,一时半会没法挪动,自然也就不可能起身。

岑鬼只好面朝下方,同被压在身下的尉迟玹傻傻一笑,十分诚恳地解释道,“大爷我的手脚麻了......”

尉迟玹仰面躺着,一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是澄澈的月华,婆娑的竹影,以及岑鬼的真正面容。

在听到这句近乎无赖的发言后,尉迟玹既没有伸手推开身上的这份重量,也没有将脸撇开逃避,当真就只是这般无声地望着。

饶是岑鬼再如何克制,说不想趁此机会做些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但好在他还算理智,可理智之中又混杂着一股本能的冲动,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之下,岑鬼便当着尉迟玹的面低头吻了下去。

尉迟玹竟是没有躲开。

岑鬼一面感受着唇上的体温,一面压制着内心乱撞的狂喜,正准备就此加深这个吻,可旋即便意识到自己眼下还是魂体,若是继续深入下去的话,可能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摄走尉迟玹太多精气。

精气的大量流失对人族来说可是足以致命的。

思及此,岑鬼赶忙抬起脑袋,但是手脚都还是麻的,挪也挪不开,就只能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继续撑着地面。趁此空档垂眸打量着尉迟玹,只一眼,便注意到了后者身上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衣裳,并且越看越觉得得有些眼熟。

待回想起在何处见过以后,心下便愈发骇然了,赶忙出声问道,“你的衣裳怎弄成了这副模样?”

尉迟玹瞥了一眼那些齐整的切口,风轻云淡地答道,“林间难走,轻装简行。”

岑鬼听后哑口无言,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可......这不是你为浣花流水宴专程定制的衣裳吗?”

尉迟玹合上双眼,无比平静地答道,“衣裳再如何贵重,也只是衣裳而已。”

岑鬼虽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既然尉迟玹都已经把话给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再说下去,便未免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便又继续沉默着。

沉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手脚上的麻意才逐渐褪去。

岑鬼扶着坡地勉强站起身来,伸手拉了躺在竹叶堆中的尉迟玹一把,四下查探一番,出声提议道,“这处已经无事了,回营地那边看看吧。”

尉迟玹便也同无事发生过一般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穿过那片危机四伏的竹林时,饶是岑鬼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瞎操心尉迟玹的衣裳,可当他真正望见那些悬挂在竹枝上的布条时,还是忍不住伸手将之一一收集了起来。

收集速度之慢,就连一旁的尉迟玹本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营地那边还需帮手......”

岑鬼用手刀劈断了一根挂了三道布条的青竹,闻言笑了一笑,坦然答道,“方圆数里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若是尉迟你仍不放心的话,过去看看也无妨,正好这小道窄得慌,你同大爷我没法保持距离,早些过去也好。”

尉迟玹意味深长地看了岑鬼两眼,果真先行离开了。

等岑鬼摘完竹枝上的最后一道布条,方才将搁置在大腿上的一沓残破衣料叠好塞入怀中,不疾不徐起身,哼着小曲晃悠回了营地附近。

一回去,便瞧见尉迟玹正半蹲在一堆血淋淋的尸首前俯身检查着什么。

岑鬼不敢太过靠近,便只能站在原地远远地问了一句,“查到什么了?”

尉迟玹重新站起身来,用手帕将双手的血滞擦去,无比冷静地逐一分析起来,“瀑布那处的尸首和营地这儿的我都检查了一遍,总共发现了七个来自不同国家的特征,也就是说至少有七个国家派来了杀手......”

“这些杀手有一部分是卫国侍从杀的,但更多的应当是在杀了卫国侍从以后,为争夺我行李中的那些书册而大打出手。尸首一共五十具,一具不少,带来的书册也都还在......”

说罢,合上双眼,低低地叹了一声,“可笑......”

“如此一来倒也不必顾及他们,可以直接回卫国了。”岑鬼左挑右捡,选定了一具身上伤口还算比较少,衣服上也没沾染多少血迹的尸首,径直附了进去。坐起后活动了一番筋骨,走去瀑布旁稍加梳洗一阵,待收拾得人模人样以后,方才走回了尉迟玹身侧。

尉迟玹仍站在那堆尸首旁,瞧见岑鬼回来,便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些杀手先前说过,若是空手而归必会亡命,所以至少派出这些杀手的七个国家,理当是挺重视这次行动的。如今他们身死在此,无法再飞书回国,长此以往,那些国家必然会派人前来查探。”

“既然这些杀手相互大打出手,那么无论这七国先前有无定下过某种约定,只要这些尸首上的伤口还在,便足以成为造成七国间隙的有力证据。除此之外,这些杀手中并无雁国之人,而我即将要去的国家是雁,则说明雁国是不知情的。”

“此事一旦公之于众,雁王必然最先与七国不和,战事爆发恐也只在旦夕之间。”

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硬生生地将二人的注意给拉扯回了眼前。

轰鸣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阵仗,令尉迟玹有些站不稳当,只得第一时间将蝉丸出鞘,插入地下牢牢握紧,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岑鬼忙循着灵力的动荡追溯到了一林之隔的瀑布附近。一抬眼便瞧见......瀑布,居然已经断流了。

山壁之上,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剑气拦腰横在了瀑布原本飞驰的轨迹上,将三千尺激流硬生生地阻隔在了半空。

虽然就在岑鬼赶到后没一会儿,瀑布的水流又沿着满溢后的剑气边缘淌了下来,可到底是因为中途被拦了一拦,即使重振旗鼓,气势也大不如初了。

两侧的山壁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剑气与鞭痕,空气中弥散着浅淡的鬼气与浊气。

岑鬼断言,此地应当刚发生过一场打斗,而且这场打斗在自己离开此地后不久便开始了,否则周遭留下的打斗痕迹应当不会如此之多。从竹林回到营地时之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则完全是因为打斗中的某一方动用了结界之法。

眼下那个用以掩盖气息和声响的结界已经被金光闪闪的剑气给毁了个彻底,内里的余威和气息便自然而然全部泄露了出来。

岑鬼盯着那道横亘在瀑布中央的剑气看了一会儿,余光却注意到就在瀑布顶端的夜色中,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躲进了草丛里。

岑鬼顺势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去追,心下猜测这或许是小圈用来支开自己与尉迟玹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般想着,便愈发觉得不能同尉迟玹分开了。就地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尉迟玹便也赶了过来,还未站定,目光就被山壁上的金色剑气给吸引过去,下意识问道,“这是何物?”

语气似有些震撼。

“或许......”岑鬼勾起嘴角,面上持着副高深的笑意,左右看了看,并没能寻到记忆中的那道身影,“是阿剑那家伙在暗中帮衬着大爷我。”

尉迟玹面露不解,“你朋友?”

岑鬼点了点头,“也是一位鬼王。”

尉迟玹便更加不懂了,“那他为何不肯现身见你?”

岑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也很费解,“大爷我也不明白,不过阿剑这家伙确实并不如何喜欢抛头露面。”

转身背对瀑布,一面走一面同尉迟玹解释道,“鬼王总共四十多位,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规矩,大爷我从不过问这些。不过阿剑这家伙既然愿意暗中出手相帮,想来应当还是将大爷我当做朋友的。”

“就这样吧,别纠结这些了。”

“尉迟你若当真想看甚么震撼的物事,大爷我日后必定抽空带你去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游上一遭。”

尉迟玹转身跟上岑鬼的步伐,闻言答道,“眼下尚有诸多要事需办,比起这些,还望你能抽空多思量思量治国之事。”

“哎呀,大爷我明白了!”岑鬼顿觉哭笑不得,可面对尉迟玹的如此作态,到头来也只能选择妥协,“大爷我知道你就是急着回卫国。回!哪儿都不去了,马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