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通过观察尉迟玹一路上来的神情和动作,岑鬼还是很容易便能感受到前者的焦急与不安。每每驻足饮马,或是在入夜休憩前夕,尉迟玹都必定会呆立一旁,仰头眺望着卫国所在的方向。
目光翻越重山,眉眼间深藏着一缕怅然。
岑鬼看着看着,不免有一些心疼。
放眼天下十四国,其实并没有哪一个国家真正给予过尉迟玹想要的安定,纵然是眼下自己治理的卫国,接纳尉迟玹也不过才半载有余、一年未满。更何况这个国家还是如此的积贫积弱,半年来不知让尉迟玹操碎了多少心,甚至还累得他生了一场大病。
这样的卫国,根本就不值得尉迟玹如此挂念。
“要来点吃的吗?”
岑鬼坐在篝火旁,安静地欣赏了半个时辰尉迟玹观月的侧颜,终是忍不住出声打破了长夜的寂静。眼见尉迟玹悠悠地望了过来,便从附身的尸体中脱出,从衣襟里摸出个小布包来,遥遥地抛给了尉迟玹。
尉迟玹伸手接住,将布包一层一层剥开。
岑鬼勾起嘴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尉迟玹的动作,暗自期待着些什么。
布包大开的瞬间,浓郁的茶香混合着红豆点心的甜腻香息扑面而来,撞入口鼻之中,顷刻间便抚平了尉迟玹那因思虑卫国而搅扰成一团乱麻的复杂心绪。
布包中央除了摞着三枚口味不同的大福之外,还摆着一枚御守大小的茶包。
大福各有花色,分别被捏成了粉白的桃花、翠绿的包子和乳白的玉兔,茶包上也用丝线绣着粉嫩的山樱。图案虽小,却胜在细致,其精巧程度堪比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便连岑鬼这种粗枝大叶的大老爷们儿看了,都觉得爱不释手。
尉迟玹将之一一捧到眼前细看,兀自端赏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饶有趣味,反倒有些无从下口了。只好又将布包合上,转头望向岑鬼,“月鬼领你去了那家铺子?”
岑鬼点了点头,邀功似的将拨款修缮茶铺一事一股脑地同尉迟玹交待了。
尉迟玹听罢,有些感慨地说道,“那家店确有些年岁了。早在我还未参加过浣花流水宴时,便已经开在了那条街上。那时我每每前来王都拜见贵族,闲暇之余都会去那儿坐上一坐......”
“那儿的点心馅料并不很甜,茶水也苦的恰到好处,铺子虽小,却远比那些酒楼要来得安逸。娘亲也很喜欢那儿,还专程去同店主讨教过茶艺......”
“大抵是存在着过往回忆的缘故,纵然如今已无暇时常入内闲坐,可只要路过之时看上一眼,便会觉得无比心安......”
岑鬼托着脑袋,心满意足地聆听着尉迟玹脱口而出的一席赞美之词,纵然知晓他夸的是那家茶铺而非自己,可是只要能让尉迟玹稍加开怀,便觉得一切都很值当了。
尉迟玹喃喃自语似的说了许久,岑鬼便也安安静静地听了许久,中途不舍出言打断,只偶尔调换几个坐姿,都换得小心翼翼,生怕幅度一大便会吸引尉迟玹的注意,搅扰了他说话的兴致。
月上中天之时,尉迟玹终于说得有些累了。住嘴后仰头看了看时辰,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难能失态地说了这般久的话。
转头去看一直在旁充当听客的岑鬼,后者却仍持着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似听得津津有味。眼见自己停下,还刻意问了一句,“结束了?大爷我还没听够呢,尉迟你可以继续的。难道是渴了?大爷我去给你找点水来?”
尉迟玹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将岑鬼望了许久,久到岑鬼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时,方才缓缓垂下脑袋,无比诚恳地同后者说道,“谢谢你,岑鬼。”
一贯来自诩脸皮很厚的岑鬼反倒因这一声谢谢而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谢......谢大爷我?因为茶铺的事?那大可不必,毕竟也是阿月逼的,大爷我并非单单只是为了讨好你......”
刚一说完,岑鬼就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脸来上两巴掌。尉迟玹愿意夸便受着啊,为什么又要扯上月鬼啊!
后悔之余,想以找水为由遁去身形冷静一会儿。
正要起身,尉迟玹却突然来了一句,“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我发现你确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岑鬼心下疑惑,随口调侃道,“所以你愿意当大爷我的人了?”
等待他的却是良久的寂静。
寂静中,岑鬼渐渐地从蒙昧中清醒过来,开始有些后悔了。
“如今听来,倒也不是不可。”尉迟玹风轻云淡的回答随夜风悄然飘至耳畔,“这半年来,我确然感受到了你的诚意。”
“你与那些人不同,并非一时兴起,也非利用与图谋,你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得到一个名为‘尉迟玹’的人......仅此而已......”
“虽然我并不懂自己究竟有哪些地方能被你这样的‘万鬼之王’看上,不过既然你能够在看遍我的丑态以后仍如此锲而不舍,或许便可以将这种心情和行为解释为缘分,或者天意?可是......你当真确定要执意于我?”
“我并非神魔妖邪,没有无穷寿数,能予你的至多也就往后数十载的岁月......”
“这便足够了!”像是生怕尉迟玹说着说着便会反悔一般,岑鬼慌忙起身,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你愿意接纳本大爷,这便足够了!”
说完,面上神情已不受自己控制,嘴角抽搐颤抖,似哭又似在笑,分明已经开心得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将尉迟玹拥入怀中,可是为何又会觉得好生难受?就像是要当场跪下仰天长啸,大哭一场......
眼眶好热......
却又忍不住傻笑出声。
“......”尉迟玹始终默然不语地坐在一旁,将岑鬼面上的每一次神情变化都望入眼底,越看,目光便愈加复杂,渐渐的便也不敢再看了。虽然并不后悔,可是自己的心底也并不如何好受......
分明以为点头应下后心情会更加释怀一些,可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岑鬼喜极而泣的模样,脑海中便联翩浮想起了《它山樱吹帖》中的一连串文字。
这串文字是写在原稿序中的,也是除了原稿之外,其它所有摹本里都不可能拥有的。
序中如是说道,“曾自以为最难舍的是那白鹿潭中惊鸿一瞥的落花,殊不知那人去后,方才知晓念念不忘之物,实乃花树半掩间的青衣一抹。漫漫年岁,终难一偿当初决意之失,部族消亡,或许也只是迟来的报应。”
“时辰已然所剩无几,战火避无可避,此生终能得以超脱......”
“既是注定无法赎清罪过,那便坦然面对死亡。去祈求他们残忍、嗜血与疯狂,不会一刀便取走你的性命,祈求他们用世上最恶毒的刑法将你的身躯分割得七零八落,祈求他们摧毁一切,毁去白鹿潭,毁去结霜雪原,毁去尉迟部落......”
“毁了一切、毁了所有、毁了被封印在这儿的全部回忆。”
“而你,也将不再是你。”
落款,尉迟玹。
回想起《它山樱吹帖》原稿中的全部序言以后,尉迟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不敢相信这样疯狂的话语当真出自自己之手。
每每想起,便会觉得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尉迟,你怎了?”岑鬼从狂喜中平复后没多久,便注意到了尉迟玹那处的异样,忙附回尸首之中,匆匆走到尉迟玹身侧,急切问道,“受寒了?还是哪儿疼?”
尉迟玹摇了摇头,试着去忘掉脑海中那盘桓不散的疯狂话语,“没什么,只是赶了一日路,有些困了。我先歇息一会,明日早起赶路......”
岑鬼闻言舒了一口气,开怀笑道,“大爷我来守夜,你安心睡!就是那个......”
尉迟玹心下疑惑,反问道,“那个?”
岑鬼轻咳一声,强装镇定地说道,“你安心睡,就是不要一觉醒来便忘了今夜你答应大爷我的那句话。”
尉迟玹闻言合上双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挑起了一些,“好。”
“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