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十日风雨兼程,马不停蹄,岑鬼与尉迟玹终是在预计的时间内抵达了陈国国境。

本以为寻到渡口以后将马匹换成船只,坐上二三时辰,便可回到日思夜想的卫国,结果进城以后渡口还未找着,便听路过的行人说,“好端端的渡口,昨儿还开着,怎今早说封就封了呢?”

同行之人顺口答道,“哎,还不是快要打仗了吗?如今天这下,乱呐!”

岑鬼牵着马匹驻足在屋墙投下的阴影里,目送着两位仍在絮絮叨叨的行人远去。

待到确认小巷之中已再无旁的行人,岑鬼方才缓缓走出阴影,转头同身后的尉迟玹说道,“如今天下这般动乱,尉迟你的脸又是谁人都认得的,只这一条布料遮掩能派得上甚用场?不若换块面具来得自在。”

尉迟玹便将围在脖子周围的一圈布料又往上提了提,堪堪遮去鼻梁下方的小半张脸,那暴露在外的一双眉眼却仍是一等一的俊逸,任谁人见了都想再多看两眼。

尉迟玹本人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半遮半掩的作态反而更加容易引人注目,仍然拒绝岑鬼的提议,“面具太过花哨,眼下既非庆典又非祭祀,平白戴着面具实在太过打眼。”

岑鬼听后却有些哭笑不得,“你这般模样也挺打眼的......”

尉迟玹便将布料往上又提了提,一直盖到了眼下,却始终无法让岑鬼满意。折腾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尉迟玹终是放弃了。松开手,任由布料掉回原处,淡淡地出声问岑鬼,“还去港口么?”

“不去。”岑鬼回答的很是果断,“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还不如大爷我入海去请龙殷帮一帮忙。”说完,朝尉迟玹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邀请道,“如何?要不要同本大爷再去一趟龙宫?”

尉迟玹未有立刻应答,而是无比平静地问了岑鬼一个问题,“十四国开战之时,你也打算像眼下这样去借助龙族的力量么?”

岑鬼却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解释道,“大爷我倒是想啊,可惜是不可能了。六界自有六界的规矩,神族绝不可插手干碍人界历史走向的大事,否则便会受到命数的反噬。若是因为大爷我一时任性而害得整个东海水族领罚,大爷我心里也是会过意不去的。”

“纵然大爷我过意的去,想来龙殷他作为东海水君,也是能够掂得清斤两的。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又做不得,这是身为一个明君所必须要有的智慧。”

“为君者,承着子民的供奉,总要做出些对得起他们的事......”

尉迟玹默然良久,大致明白了东海水族在战争中的立场。

其实原本他也没有希冀些什么,眼下便更谈不上失望,之所以会有此一问,也只是因为岑鬼刚好再次提到了龙殷。

不过既然六界各有规矩,神族无法插手人界大事,那么鬼族呢?

想到这些,尉迟玹便顺势问了出口,“你是鬼,你介入十四国战争,不会受到反噬?”

岑鬼这一次却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很明显地愣了一会儿后,方才拍着胸口自信满满地保证道,“大爷我是谁?万鬼之王,怎可能会被区区天命反噬?”说完后,也不给尉迟玹反应的时间,径直抓住后者的手,将之打横抱起,一跃上马,沿着小道朝城外赶去。

陈国王都之外有很多无人管辖的海滩,岑鬼凭借当初在陈国生活的有限记忆,挑拣了片距离王都稍近些、又无甚人知晓的海滩,准备由此入海。

算盘打得甚好,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节,这个时辰,海滩上竟还会有人在。

岑鬼慌忙勒马,可是马蹄的踢踏声还是早早便吸引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马上二人看了好一会儿,看清后,不知怎的便松了一口气,继续低头去抓泥沙中的物事。一身锦衣华服已被污泥染得看不清纹路,稚嫩的脸颊两侧也蹭的满是泥渍。

尉迟玹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小孩儿,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还未想出个头绪,便见岑鬼已然翻身下马,缓缓走到了那个小孩身前,俯身问道,“大冷天的,你一人在这儿做什么?”

小孩儿伸手在腰间的鱼篓里掏了掏,掏出一只茶碗大小的螃蟹来,如实答道,“抓螃蟹。”

岑鬼蹲下身,伸手替小孩擦了擦脸颊上的泥渍,“为何要冬天来抓?脸都这般冰了,不觉得冷?”

小孩被岑鬼那没轻没重的力道擦得很不舒服,有些想要避开,奈何岑鬼抓着他胳膊的力气大的出奇,虽并未抓痛,却根本没有挣脱的余地。

小孩兀自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能认命地任凭岑鬼对自己上下其手,“冷,但是这个季节只有这儿还能抓着螃蟹了。”

岑鬼便愈发不解了,“为何偏要抓螃蟹?你便这般馋嘴?”

“我才不馋嘴!”小孩终归只是小孩,被岑鬼随口逗上一逗,当即便想辩驳一番,一股脑儿地便将实话全给说了,“只是因为今天是储卿兄长的生辰,兄长生前最喜欢吃螃蟹了,但是哪儿都买不着,所以我才会来抓的!才不是因为我自己馋嘴!”

岑鬼愣了愣,旋即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陈储思的胳膊,“对,你并不馋嘴,你从来都挺乖的。不过今儿这事确实太危险了,你一人跑来这般偏僻的海滩捉螃蟹,若是被海浪卷进海里,或是遇上坏人,怕是小命都难保住。”

“我、我才不怕!”陈储思闻言吓得朝海岸的反方向退了两步,警惕地打量着岑鬼,余光却忽然瞥见坐在远处马背上的那人,盯着细看了一会儿,突然震惊地大声喊道,“尉、尉、尉迟玹!”

岑鬼赶忙同陈储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威胁道,“你小子要是再大吼大叫,大爷我可就要把你丢进海里了。”

陈储思赶忙用沾满泥巴的两只手捂住了嘴。

岑鬼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小子还差几只螃蟹?大爷我去替你抓了,抓完以后你小子便会老实回家了吧?”

陈储思连连点头,伸手比划了个“三”字。

岑鬼轻笑一声,转身朝海中走去,任凭海水渐渐没过脚踝,没过胸口,没过鼻梁眉眼,没过头顶......

最后一个翻身,猛地朝深海中扎去。

尉迟玹默然地站在海岸旁,视野中的海面如厮宽阔,与灰蒙蒙的苍穹平分了眼前这一方天地。自己便眼睁睁地看着岑鬼的身影逐渐被这方天地所吞没,缓缓消融,缓缓远去,归于虚无。一时间,心底好似空一块。

微微叹了口气,尉迟玹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陈储思,却发现陈储思也正在望着自己,一双眼睛睁得跟个铜球似的,就好似看见了什么无比稀奇的物事。

尉迟玹有些不解,淡淡问道,“怎了?”

陈储思张了张嘴,似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衣襟,掏了掏袖子,好不容易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什么能够代替笔墨的物事,只好遗憾地同尉迟玹解释道,“储卿兄长生前一直很敬佩你......”

“所以我想,若是我能讨来一张你的笔迹,中元节时用莲灯送给兄长,储卿兄长应是会很开心的......”

尉迟玹波澜不惊地问道,“你的兄长叫陈储卿?”

陈储思点了点头。

尉迟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兄长是否曾受过什么致命伤势?或是险些丢了性命?但是后来又奇迹般生还了?”

陈储思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你、你怎知道的.....”

尉迟玹眼眸半阖,未有回答陈储思的问题,却又问道,“你的兄长是何时过世的?”

陈储思听到这个问题后,情绪顿时便低落了下去,整个人都有些蔫巴了,似乎并不想回忆当时的光景。但是尉迟玹既然问了,便又故作坚强地答道,“就在浣花流水宴那夜,娘说是落水而死的,可是我分明听见仵作同他们说......”

“说......”

“说......兄长尸首的腐坏程度,显然是已经死去很久了......”

尉迟玹闻言陷入了沉默。

陈储思却已经抱腿蹲在了地上,身子一颤一颤的,显然正在努力地憋着眼泪。

尉迟玹见状,犹豫再三,还是俯身向陈储思伸出了手,轻声说道,“将纸给我吧,我带了笔墨。”

陈储思红着眼眶,将皱巴巴的纸张递给了尉迟玹。

尉迟玹接过后,从袖中摸出了两根竹节模样的笔筒,将其中一根转开,从里头倒了支笔出来,又将另一根扭开,用笔在里头沾了些墨。正要落笔,却决定尊重陈储思的意见,便问道,“想让我写些什么?”

听罢,陈储思的眼泪唰地便垂了下来,呜呜咽咽地说道,“就说,就说储思好想他......储思一定会听爹娘的话,好好练剑,努力变成厉害的大将军的。储思也会按时完成先生的课业,每年都去铁匠那儿补剑,还会好好吃饭,努力长身体......”

“储思,储思还想去刺那根竹叶,明明兄长都已经同储思约好了,为什么......”

“呜呜呜......”

尉迟玹神色复杂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陈储思的脑袋,落在了刚从海水中露头的岑鬼身上。

哭声响彻荒芜的海滩,被拍碎在汹涌的涛声里。

岑鬼合上双眼,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后,重新振作笑容,大跨步走到陈储思跟前,搭着少年人的肩膀,将方才从海底摸到的一堆螃蟹、贝壳一股脑地送入了陈储思怀中,鼓舞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你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沙场上多的是生离死别,而且死去的还都是同你朝夕相处的弟兄,你这般爱哭,难道日后还要打一场仗便哭个三天三夜吗?”

“来,拿着这些,别哭了。”

“爹娘都还在家中等你,早些回去吧。”

陈储思将螃蟹全部放入了鱼篓里,又用衣摆将岑鬼从海底带来的贝壳一一包好,抬手抹去眼泪,跺了跺脚,放声喊道,“对,储思是要做大将军的人,不能哭!”

说完,扁了扁嘴,却又生生忍住了。随后转头望向岑鬼,如实评价道,“大哥哥你方才说的那番话,真像是储卿兄长会说的。”

岑鬼笑而不语。

陈储思见状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接过尉迟玹递来的纸张,郑重其事地同二人道了声谢。眼看天色已然不早,这才略带不舍地挥了挥手,“大哥哥们再见!”

迈开小短腿,匆匆往王都祭禾所在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