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终于回到了卫国。
船靠岸后,岑鬼率先支走苏植等人,就地掩埋了杀手,这才不紧不慢地赶回皇城,去同月鬼讨还卫渊的皮囊。
王位的交替就发生在一息之间,尉迟玹远远地站在寝宫一角,默默地目睹着这一切。
“终于结束了呢。”月鬼故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掸了掸衣袖,缓缓踱至门边,一只身形巨大的鬼鸦便落在了他的肩头。月鬼抚了抚鬼鸦的脑袋,转头同岑鬼笑道,“短期内可不要再用鬼玉找我了,要求我帮忙的话,便亲自去白峰山一遭。”
“对了,记得带上大福。”
岑鬼正在活动尸身各处的僵硬关节,忽而听见月鬼又开始变着法的想讹自己,忙竖起食指对天发誓,“大爷我保证接下来的几百年都不会再寻你办事了!你一来便弄出一堆烂摊子,若非前些日子尉迟同意大爷我的诉请,大爷我心情好,今日保准卸了你一条胳膊!听到没,还不快多谢尉迟!”
月鬼却并未言谢,反倒低下头阴阴地笑了两声。笑够了,便一脚踏出门框,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扭头问岑鬼,“需要我留两只鬼鸦么?”
“你若想留便留吧。”岑鬼开始着手收拾卫渊那一身被月鬼折腾得无比风骚的打扮,将落在胳膊下的松垮衣裳提回了肩膀,把开到肚脐附近的衣襟叠好,又抓了抓披散的头发,重新用发带束上,这才觉得终于不那么娘炮了。
月鬼遗憾地摇了摇头,右手逗弄着鬼鸦,笑吟吟地责备岑鬼不懂得何而为美,“阿岑你这家伙当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我若生着你的模样,再如此打扮一番,什么都无需说、无需做,只往那儿一杵,便能惹得诸王祸乱天下。”
岑鬼被月鬼的形容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回敬道,“滚滚滚,大爷我自个儿就能打,要什么狗屁诸王。啧,若非天规不允,大爷当真想一枪踏平了那十三国......”
“原来你也晓得天规不允啊?我还以为你早便忘了呢......”月鬼用指节抵着嘴,低低地笑了两声。笑罢,意味深长地盯着角落里的尉迟玹。
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甩衣袖,张开身后的漆黑羽翼,纵身飞向半空。临行前仍不忘讹上岑鬼一句,“下回记得带上些点心再来白峰山哦。”
月鬼走后,房门前的地面上落下了一堆漆黑的羽毛,岑鬼起身前去关门,双手搭在两侧的门板上,正要将之合上,一抬眼,便瞧见落在皇城附近的乌鸦似乎少去了七成。
投入屋内的光线随着房门的合上被夹断,尉迟玹从角落里逛去了书桌旁,从案上拿了本月鬼专程整理的奏折,大致翻了翻,希望能尽早掌握这段时日国内外形式的变动。偶尔瞥见一两件月鬼决策的大案,只要不涉及改革、未做得出格,也就一眼带过了。
岑鬼关上屋门以后也不疾不徐地逛来了书桌旁,陪着尉迟玹拿起折子一同翻阅,不过纵然二人翻阅的是同一张桌子上的同一摞折子,关注的重点也截然不同。尉迟玹的重心始终放在国事上,而岑鬼却总能为一些琐碎记录分去心神。
就比如卫深被斩一案,尉迟玹本已决意不再关注,每每瞥见与之相关的记录便径直翻了过去,岑鬼却偏要挑这一类的看,看完还要出声同尉迟玹讨论,“说来确也奇怪,阿月那家伙脾性虽不大好,却从不会毫无缘由地杀人。可偏生今次他斩首卫深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论缘由为何,都与十四国战争无甚关系吧?尉迟玹虽是这般想的,并且若是换作以往任何时候,也绝不会停下手头之事来接岑鬼的话。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岑鬼于他而言,身份已然变了一变,并且如今的自己对岑鬼那看似不着调的言行也没有了当初的抵触。是以放下手头正在翻阅的折子,顺着岑鬼的话题问了下去,“所以?”
岑鬼笑了两声,坦然答道,“大爷我也不知道啊。”
尉迟玹有些无言,觉得自己浪费了生命中宝贵的时间。不过这一情绪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重新拾起手旁的折子,继续翻阅起来。
结果还未翻两页,岑鬼便又敲着折子上的某一处,出声打断道,“说起来,阿月那家伙似乎还派人去了趟渊王府拿银子?那尉迟你摆在府中的钱财、书画和衣物呢?阿月那家伙应当不会一起拿去接济了吧?”
尉迟玹未再放下折子,只是淡淡答道,“他只拿走了卫渊余下的那部分银子,书画仍留在府中,衣物之类的尽数送来了宫里。怎了?”
“没,就是担心你受了委屈,所以问上一问。”岑鬼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端赏着正面向自己而坐的尉迟玹,越看嘴角的笑意便越发张扬。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尉迟玹竟当真接受了自己的诉情。虽然没有预想中那般轰轰烈烈,却可谓如梦似幻。
眼下尉迟玹已经是自己的人了。
岑鬼每每一想起这个,便会绷不住地笑出声来,因为笑得很傻,所以每次只能尽可能地用手去遮挡,好让自己严重扭曲的神情不要落入尉迟玹眼中,从而打破后者对自己英明神武、勇猛率性的好印象。
岑鬼全程笑得偷偷摸摸,却全然不知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被尉迟玹看在眼里......
独处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天色渐渐昏黄,檐下的乌鸦沙哑地叫唤了两声,将全身心投入奏折中的二人给唤回神来。
岑鬼本就托着脑袋,看奏折看得昏昏沉沉,回神后顺势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去窗边,盯着满院的残阳又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山中,尉迟玹起身将屋内烛火点燃,岑鬼方才恍然想起一件大事,忙转过身问询尉迟玹,“尉迟,你是不是一整日都未进食了?”
尉迟玹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会儿胃所在的地方,半晌,悠悠地同岑鬼解释道,“其实......我从小体质便异于常人,不大能感受到饥饿,纵使三日不吃不喝也不会有甚大事。除非十日滴水未沾,才会觉得昏沉......”
“十日?”岑鬼觉得尉迟玹可能是在说玩笑话,可是依着尉迟玹的脾性,又不可能会随便开玩笑,所以八成是真的了。可是十日滴水未沾才会头昏,这当真是人类能做到的吗?
可是从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其它五界的气息,便连最像人族、介于人鬼两界的活尸都不是。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人类。
或许......当真只是身体差异的缘故吧......
岑鬼只能这般解释了。
“比起这种事......”尉迟玹的说话声再次打破了岑鬼的胡思乱想,岑鬼循着声音朝尉迟玹看去,便见后者点燃油灯后又重新拿起了奏折,翻到了当中的某一页,捧着便朝自己这处走来。
岑鬼伸手将奏折接过,却没有立刻去看,而是下意识地伸手拖住了尉迟玹的脸颊,大拇指摩挲过眼睛下方微微泛青的部分。尉迟玹倒也未有躲开,只是每当岑鬼从左到右摩挲一遍之时,眼睛便会下意识地闭上。
岑鬼觉得尉迟玹的反应很是有趣,便又反复摩挲了几遍,竟是玩的有些忘乎所以了。
“岑鬼殿下。”反复摩挲十数遍后,尉迟玹终是忍不住提醒道,“奏折上有言,依着国历,半月之后便是山樱节了。届时为庆祝积雪消融樱花含苞,同时祈愿来年丰收,云瘦山那处照旧会举行一场祭祀。但是今年其它十三国那处的情况不容乐观,这山樱节......或许也可作罢。”
岑鬼却反问道,“作罢?为何要作罢?”
尉迟玹抬眼盯着岑鬼看了好一会儿,理所当然地解释道,“天下将乱,当集中精力磨炼军队。”
说这话时,尉迟玹需要稍稍抬眼方才能同岑鬼对视。
直到这时,尉迟玹才意识到,岑鬼似乎一直都要高出自己一些。不止是在卫渊的尸身中是这样,就连前几次现出真身时,好像也是这样。
为何自己竟是从来没有察觉?
尉迟玹不禁陷入沉思,旋即又反应过来,就算注意到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能打破如今天下动乱的局面吗?不能。
既然不能,那么耗费心神去想这些无意义的东西便是在浪费时间。
尉迟玹在心底将自己严苛地批评了一番,本该因此羞愧自省,却不知为何心口那儿却又充斥着一些惊喜过后的舒适之感。
“大爷我觉得,山樱节还是得办。”岑鬼难能严肃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否则突然取消,如今天下又乱,难保不会惹得流言扩散、民心惶惶。再者,大爷我答应也过你,一定要让你娘看见卫国被你治理得风风光光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当真将尉迟玹给说动了。
并且尉迟玹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思来想去,尉迟玹只能选择了退让一步,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山樱节可办,但需从简。当然殿下无需担心,只是删去了一些不必要的流程,隆重程度仍能保证。并在此基础上会将省下的钱财拨款于海军。”
“卫国若想幸存于十四国之乱,必强海战。”
岑鬼勾起嘴角,收回了一直拖着尉迟玹脸颊舍不得撒开的右手,郑重地点了点头,“可以,若还需拨款,大可开口。”
尉迟玹轻飘飘地答了个“是”字,便算是结束了二人间的这一段对话,随后不疾不徐走回桌案旁,将案上的奏折稍加整理一番,准备坐下继续翻阅手头这本。结果还未来得及落座,岑鬼便不知何时从身后贴了上来。
岑鬼撑着两只胳膊,将尉迟玹给囚在了胳膊与书桌之间。
尉迟玹面上不为所动,胸腔中却留有一股怦然过后的余韵。
“虽然大爷我并不想让卫渊的身子得了便宜......”岑鬼面上的笑似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大爷我终归不是什么圣人,若要一直看着不碰,也绝无可能......”说着,伸手拿开了护着烛火的灯罩,轻轻地朝里头吹了一口气。
烛火熄灭的一瞬,屋内被沉沉暮色重新填满。
尉迟玹默然地等候着岑鬼的下文,右手已经慢慢地搭上了佩刀,只要岑鬼眼下胆敢胡来,他就敢以蝉丸拼死相搏......
结果不待尉迟玹拔刀,岑鬼的左手便已经擒住了他那握刀的右手,力气之大,根本没有挣脱的余地。
尉迟玹挣了几次,无果,却又不甘就此服输,只能持着冷冰冰的嗓音,毫无感情地逼问道,“你做什么?”
黑暗中,岑鬼轻笑了一声。笑声很是好听,“做什么?”
下一刻,突然便将尉迟玹给打横着抱起,朝卧榻走去,一面走,一面笑吟吟地解释道,“休息。你莫不是还想看一夜折子?忘了先前病昏过去的事了?”将尉迟玹丢回榻上,盖好锦被,叮嘱道,“睡下,大爷我去替你寻些吃的过来。有什么想吃的?”
尉迟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愕然地摇了摇头。
岑鬼见状,潇洒转身,朝寝宫大门走去,“等着大爷我,一会便回来,你若困了也可先睡,总之不许再爬起来看奏折了。若是大爷我回来发现你仍在看奏折......就莫怪大爷我不体恤你的身子了......”
寝宫大门应声合上。
尉迟玹侧躺在榻上,心中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岑鬼这家伙,居然忍住了?
这个念头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顷刻间便被尉迟玹给抹消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心中充斥着的遗憾归结为是后半夜再无法翻阅奏章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