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端着碗热乎乎的红豆羹回到寝宫,推门而入,第一眼便是去望书桌。
桌案那处的烛火与奏折一如离开前的模样,未再被人动过。殿内黑漆漆的,月华也只能照亮窗户附近的边边角角,尉迟玹浅浅的呼吸声从卧榻方向传来。
岑鬼悄然合上殿门,走到卧榻旁,将呈着红豆羹的托盘轻轻放在床头的矮柜上,又从书桌附近搬来个树墩雕刻成的矮凳,就这般枕着左手胳膊趴坐在卧榻旁,右手拾起一撮被尉迟玹遗落在锦被外的头发,细细摩挲把玩。
“唔......”尉迟玹翻了个身,无意间泄露一丝呻.吟。岑鬼闻声去看尉迟玹的脸,却发现后者眼下正眉头紧锁,额头汗涔涔的,似是陷入了甚可怖的梦境之中。
岑鬼下意识站了起来,想要出声将尉迟玹唤醒,手都快碰到后者的胳膊了,旋即又望见尉迟玹眼睛下方那抹青紫色的淤痕。有些于心不忍,更多的是怕将尉迟玹唤醒以后,他便会拒绝再次入睡,转而重新投入到整理奏折之中。
几番纠结无果,尉迟玹却已自行摆脱了噩梦的束缚。岑鬼稍稍舒了口气,双手撑着床沿,又将尉迟玹给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越看越是喜欢,就仿佛每每多看一次都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眼下纵然没有月华的衬托,他的皮肤也细腻得好似玉石一般,睡着后的面孔没有了白日里的那股疏离感,整个人看起来无比乖巧,虽是侧卧,两只胳膊却一上一下地搭在了一块儿,脖子微微仰起,喉结格外分明,额头上依旧是汗涔涔的。
只是看着,便好想让人凑上前去将他抱上一抱。
岑鬼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这股冲动劲,整个人也镇定了不少。不过毕竟是一夜之内连着抑制了两次,纵然岑鬼平素里再如何自诩强大,眼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股一而再再而三涌起的欲望给折磨得不轻。
再看下去,八成......不对,是一定会出事吧......
岑鬼尚有些自知之明,虽本也所剩无几,但出于对尉迟玹安危的考虑,还是遵循理智悄然离开了卧榻附近,一步步走到桌案旁,拂衣落座,也无需掌灯,径直从面前的一摞奏折中随意抽出一本,借着月色翻了翻。
内容无外乎朝堂、百姓、改革、海事.......
岑鬼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逼迫自己将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看进眼里。看完一本,便揭开砚台的盖子研了些墨,重新寻了张白纸过来,于其上缓缓书写着自己的见解。
身侧有轩窗一方,月华自此洒入屋内,在桌案上投下影影绰绰的树影。随着时间的流逝,树影逐渐向西偏移,岑鬼手头书满墨字的纸张也摞了足有一指节的厚度。待到写完最后一笔,岑鬼这才收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卸力般仰靠着椅背,抬手捏了捏眉心,“好累......”
自己仅是坚持了一夜便已经这般疲累,而尉迟玹却已然坚持了不知多少个昼夜。
难怪当初会累得倒下......
细一想来,如今尉迟玹的眼眶下方已积攒了不少淤青,而这一现象在自己离开卫国以前还没有这般严重,也就是说在自己离开卫国的这半个多月里,尉迟玹怕是根本没放自己睡过几日好觉。
胡来,当真是太胡来了!
......话虽如此,可是将卫国丢下不管不顾、独自跑去符离山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呢?
岑鬼无奈地苦笑一声,合上双眼准备休息一会儿,纵然鬼族平素无法入眠,可是只要躺上一躺,便也能借月华灵气缓去不少疲惫。岑鬼本是这般盘算的,可是直到合上双眼,他都没能意识到,这一回的休息同以往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双眼一闭,身子便突然往下沉了一沉,虽不明显,可是耳畔金戈铁马的喧嚣声却由远及近,充斥了整个脑袋,吵嚷得叫人头疼欲裂,更不提想要静心休息了。眼皮也没有办法抬起,意识却难能的十分清醒。
又是上一回在溯琅湖畔毛栗林中做的那场梦吗?
这些八成就是自己生平戎马沙场的残影吧?不过很可惜,残片终归只是残片,若不能凑齐全部,便永远无法拼出完整的故事来。倘若沉溺其中,反倒会促使心魔滋生,使之化为终其一生的执念。
所以岑鬼一贯来都想得很是开明,很是洒脱,并不想刻意去牵涉什么生前事,一切随缘便好。
可是......为何偏就醒不过来呢?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从几千年前开始,一旦自己的身体出现异常,多半便是周遭环境里的灵气出现了波动,而六界中各地域的灵气构成历经千万年变换,向来趋于稳固,倘若一朝出现波动,便昭示着天下即将有大事发生。
按照眼下光景来推算的话,能算得上天下大事的,除开十四国之乱外,怕也只剩下一个天雷劫了......
应该不会偏挑在最近这段时日来吧......
自己堂堂万鬼之王,还能如此倒霉不成?
脑海中炮火的轰鸣声仍在继续,已然将岑鬼给轰了个头昏脑涨。浮浮沉沉中,岑鬼几番妄图挣扎着醒来,却都归于徒劳。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当真是十分的不好受,保持着一个姿势躺的久了,甚至会有想吐的欲望。
天明之际,岑鬼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最后一次朝虚空中伸手,这一回,手掌却牢牢地抓住了一个物事。这物事生得细细长长,既未出现在梦中的沙场上,也未出现在梦魇的虚无里,像极了一根从现世递入梦中的救命稻草。
岑鬼攥紧不放,丝毫不敢松手。
耳畔似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岑鬼......”
“......喂,岑鬼......”
岑鬼的意识随着救命稻草的拉扯回归现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缓和了好一阵子,方才将胃里的那股恶心劲给憋了回去。身子较先前舒服了些,脑子也逐渐恢复清醒。再抬眼去看那根被自己死死攥着的救命稻草,才发觉这根稻草竟就是尉迟玹的手腕。
而且因为自己抓的实在过于用力,那处的皮肤已然无可挽救地淤血,变作了比尉迟玹眼睑那处还要可怖的青紫色。尉迟玹本人却似不知痛般,面上神情始终无甚大的起伏。
见岑鬼醒了过来,便不疾不徐地收回手,自行将淤青处揉了一揉,一面揉一面拿起桌案上的信纸,平静地问岑鬼,“这些都是你昨夜写的?”
岑鬼还想继续去看尉迟玹的伤势,奈何后者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将手腕藏在了袖子里,向后退开两三步,一双眼睛却仍直勾勾地盯着那沓书信,好似眼下岑鬼若不给出回答,他便不会再开口接话。
岑鬼只好选择了妥协,点头答道,“对。写得如何?”
尉迟玹无比认真地将信纸一张张看过,期间岑鬼又回想起了梦魇中的炮火轰鸣,旋即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试着在卫国造些火器,用以抵御届时从海面上侵略过来的敌人。
放眼整个十四国,如今还没有这样的武器存在,所以多半会取得不错的成效。
岑鬼将自己的想法写在了纸上,递给尉迟玹过目。尉迟玹也正好看完了手头的一沓书信,顺手接过岑鬼递来的信纸看了一看,看罢,沉吟片刻,突然抬眼望向后者,“这些武器的配方你都有?”
岑鬼托着脑袋点了点头,“应有尽有。”
尉迟玹听后似有些感慨地说道,“上古先民的智慧当真令我等望尘莫及。”
岑鬼极不要脸地接受了这句夸赞,欣然吩咐道,“炮火之事,虽就时间而言有些仓促,但大可交予苏植一试。如若能成,卫国海防必将无坚不摧。”
说完,见尉迟玹不再提旁的正事,便赶紧抓住机会朝他招了招手,问道,“你的手腕如何了?大爷我先前被梦魇住,下手没轻没重的,你若觉得疼了,大可以也来捏大爷我两下......”
尉迟玹听后无言地盯着岑鬼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方才摇头,拒绝了后者的提议,“将你弄疼于我而言并没有好处。手腕上只是些淤青罢了,涂些伤药便好。”说完,又抬头问岑鬼,“鬼也会做噩梦?”
“几乎不会,偶有意外。”岑鬼勾起嘴角,给出了一个轻描淡写的解释,不大想让尉迟玹为此事担心。为了防止被追问,便刻意调转话锋,“你昨夜似乎也做了噩梦。”
尉迟玹有些意外,“我?”
岑鬼点了点头。
尉迟玹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好不容易抓到了一点儿昨夜梦境的尾巴,顺势追溯回想,脑海之中逐渐浮现出尉迟部落被战火践踏、毁于一旦的萧条光景,神情便不免有些黯淡了,“梦到了一些部族被毁的旧事罢了。”
岑鬼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又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忙出言安抚道,“抱歉。”
尉迟玹摇了摇头,并未往心里去,也并不觉得眼下回想起这些会有多么难过。可是既然都已经不那般在意了,这一切又为何会化作噩梦,将自己围困其中呢?难道说,其实自己下意识还是很在意这件事吗?
可是......究竟是在在意些什么呢?
故土被毁?族人被杀?还是......旁的什么?
恍惚间,一群如雪般灵动的白鹿自回忆里的树林穿梭而过,它们身形轻盈,体态优美,每一头鹿的身上都印刻着截然不同的花纹。它们在林中慌乱逃窜,却接二连三地被入侵者射杀,尸体也被抛入了火海之中......
随着大火的侵蚀,鹿皮之上的那些花纹也渐渐化作了飞灰,归于虚无......
尉迟玹合上双眼,将方才的梦境反复回想了数遍,越想越是怅然。故土被毁这种事,此生当真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若有可能的话,自己想要竭尽全力保护身下的卫国,保护它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不被践踏得支离破碎。
思及此,尉迟玹转身同岑鬼提议道,“书密信一封,唤苏植早些入宫商议制作火器一事,如何?若他肯首,此事便可就此安排下去。”
岑鬼自是没有什么异议,伸手取来纸笔,笑吟吟地答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