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天明前夕,一封记载着火铳配方的加急密信被悄无声息地被送到了苏植的府邸上。

负责传信的家伙身高约莫一尺,从头到脚点缀着漆黑的羽毛,一双眼睛生得圆溜溜、红彤彤的,全然不晓何为人情世故,直接飞到了苏植房间的窗户外头,一撞未能撞开木窗,便开始用翅膀不住地拍打,其动静之大,似要生生将一整座府邸的人丁全都唤醒。

“天!怎么回事?”从睡梦中惊醒的苏植足踏薄履,蓬头垢面地赶到了窗户旁,刚一将窗打开,便猝不及防与一团黑色的绒球迎面相撞。

苏植吃痛地惨叫一声,弓着身子,捂紧似乎要断的鼻梁,努力去堵从左边鼻孔中源源不断淌出的热流。

鬼鸦却不知死活,蹦蹦跳跳地进入了苏植的视野,嘴里衔着封书信,歪着脑袋无辜地瞅着后者。

苏植捂着鼻子缓和了好一阵子,渐渐的便也习惯了这阵痛楚,俯下身从鬼鸦口中接过书信。启封前,仍若有所思地盯着鬼鸦嘟囔道,“王为何最近都兴用乌鸦传信?他是几时养的这些乌鸦......”

捏着信纸走到了书案旁,将藤椅向后扯出一段距离,一面落座,一面合上那些昨夜还未来得及批改完的奏折,为信纸腾出一方空地。

摊开信纸,捏着眉心匆匆扫了两眼。忽而倒吸一口凉气,停下了手头动作,难以置信地将信从头开始逐字逐句细看。

看罢,激动地一拍桌案,仰天长叹道,“太好了,卫国有救了。”连衣裳都无暇去换,抬手随意地抓了抓头发,便连走带跑地跨出房门,提着灯笼打算直奔皇城。

半道上,苏植撞见府中早起干活的奶娘,顺口打了声招呼便要作势离开,奶娘却突然将他拦下,握着笤帚抱怨道,“少爷,你莫不是又一整夜在看奏折没有休息?你看看你,面色都差成什么样了?”

“怎么?拿着信是准备出门?你说你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出门都不收拾收拾仪容?你这模样要是走路上被熟人撞见,让老爷和老夫人颜面何存?老爷和老夫人都那般大岁数了,你就让他们少操点心吧。”

“还有啊,从昨夜开始大黄的模样便有些奇怪,照理说它上了年纪,本也不如何喜欢叫嚷了,偏生从昨儿到今早一直吵吵嚷嚷的,我便将他的窝挪去了后院,免得吵着老爷夫人歇息,你也抽些时辰去看看吧,它的日子本就所剩无几了,许是想让你最后再陪陪它。”

苏植点了点头,屏息去听,确实能够听见后院那处有微弱的狗叫声,是以点了点头,保证道,“近来国事忙碌,确冷落了大黄,今儿回来便买些猪肉去看看它。”

正说着,奶娘却突然将手里的笤帚转了半圈,把较为蓬松的那一端换到眼前,朝着苏植的脸面怼去。

苏植吓得向后一避,将信纸护在心口,咋咋呼呼地喊道,“奶娘你这是要作甚?我脸再如何脏乱,也远不至于用笤帚来收拾吧?你看这笤帚上全都是蛛网,扫脸上多恶心。你打哪儿收拾出这般多蛛网的?”

奶娘右手握着笤帚,左手插在水桶似的腰上,闻言又是一声怨气十足的叹息,“哪儿知道啊,近来府上莫名多了很多蜘蛛,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怎么打扫都扫不干净。尤其是你那书房门口啊,我一日都得扫上三四遍......”

“奶娘你辛苦了。”苏植忙扶着奶娘走去一旁的石桌附近歇息,嘴里说着些哄人开心的好听话,直夸得奶娘笑逐颜开,不再继续埋怨。

苏植松了一口气,抽空瞧了一眼天色,眼见天已泛白,自知不可在家中多作逗留,赶忙开口请辞,“奶娘,我去宫中一趟,午时便回来。”说完,不顾身后奶娘的叫唤,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苏府。

为了赶时间抄近道,苏植便直接钻入了府邸旁的窄巷之中。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路,又迎面撞见了一个人。

苏植被来人撞得连连后退,连带着早些时候被鬼鸦撞伤的鼻梁又开始隐隐作痛,鼻血似将溢出,苏植赶忙用指节堵住,顺带瞥了一眼面前这位被自己狠狠撞上却岿然不动的个中高手。

待看清那人半隐于黑暗中的轮廓后,苏植便失笑了,原来又是位熟人,“三刀?你不待在宫中,来我家附近做什么?是王让你来接我的?”

三刀幽幽瞥了一眼苏植手里的书信,旋即抬起手臂同苏植勾了勾手,转身在前领路。没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让苏植跟上自己。

苏植未作多想,起身跟了上去。

苍月当空而悬,天雾蒙蒙的,昭示着隔日多半又是一个阴雨天气。

苏植跟着三刀在窄巷内绕了几条弯路,巷子越走越深,越走越暗,越走越是阴森可怖。伴随着一阵阴风吹过,苏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同时也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大对劲。

这个方向,根本就不是去皇城的。

苏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将手头提着的灯笼稍稍前倾一些。借着不算敞亮的火光,苏植突然望见三刀那暴露在外的手肘处竟是缠了一圈绷带。

绷带看起来已有些松垮,仿佛随时都会散开。自缝隙处往里细看,能够望见其下掩盖着一道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

“三刀你......”苏植心中涌起一股不安,试探着开口问道,“近来确是辛苦了呢。你看山樱节也快到了,不打算抽空回去歇歇?若是你来开口的话,我定应允一月光景,让你好好放松些时日。如何?有没有这个盘算?”

三刀一直在前领路,闻言头也不回,只是默默地摇了摇脑袋。

苏植紧张地抠了抠脸,正低着头,忽然瞥见灯笼火光所覆盖的范围内又多了几道不知从何处投下的人影。苏植不免打了个寒颤,一心想逃,却又不敢贸然动作,生怕惊动了三刀和这些人影。

可是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恐怕也会凶多吉少吧?

苏植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内装出一副怕冷的模样,将双手拢在衣袖中,借着衣袖的庇护将写满火铳配方的纸张揉成一团,假借咳嗽送入口中,硬生生地迫使自己咽下。

忽然,三刀停下了脚步。

苏植还未反应过来,便直直撞上了三刀的后背,三刀一声未吭,只是木然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苏植。与此同时,那些原本潜藏在苏植身侧的一众杀手也纷纷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刀剑出鞘的争鸣声接二连三在耳畔响起。苏植心知已是注定难逃一劫,却仍想尽力做到让自己死个明白,便壮着胆子开口问道,“谁派你来杀我的?”

三刀闭口不谈。

苏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默默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千算万算,内防外防,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威胁就潜伏在自己与渊王身边,而且在此之前自己还十足地信任着他。若是没有这份信任的话,换作平日里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时辰,于小巷内跟随一人走出这般远的。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抬眼扫了一圈身侧的杀手数量,十人。看来派遣这些杀手的人还是很信任自己的实力的,并且看这架势,摆明了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可是自己又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他们费这般大的气力来暗杀呢?

大约是快要天明了的缘故,杀手们出手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不少,苏植击倒一人以后,抢过了那名杀手的武器,尝试着与众杀手纠缠起来。本意是想拖到天亮,杀手们或许会自行撤走,可渐渐的他便发现,以自己的体力,根本就不可能撑到天亮。

可是他当真不想就这样平白的死去。

至少,也要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般想着,同三刀刀刃相接之际,苏植便恶狠狠地瞪着前者的眼睛,一字一句质问道,“为何偏要杀我?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亏我平素这般相信你,当真是一腔好心喂了狗!你若还有些良心在的话,至少告诉我为何偏要取我性命!”

“因为......”自动手开始,全程默然的三刀终是缓缓张开了嘴,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我等潜伏于卫国的使命,便是要在必要之时卸去渊王的左膀右臂。你只是名单上的第一人。你第一个死的话,日后也就不必活在惶惶不安中了。”

苏植闻言竟是有些哭笑不得,“合着我该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如此近距离下,苏植终于分辨出了三刀那藏在绷带下的伤口究竟是被何器物所伤,虽然无法立刻精确到是哪一把兵器,但终归是个头绪。

这个长短与深浅......应是刀伤吧?

不知怎的,苏植便下意识想起了年关请神宴前祭之殿着火一事。

这场事故出现的很是蹊跷,须知存放蝉丸的祭之殿地宫从来都是生人勿进之地,没有渊王的特殊通行令是根本无法靠近的。而离奇失控的名刀蝉丸在此之前也一直安然的沉睡在地宫里,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虽然最后蝉丸被尉迟玹收伏,免去了一场祸端,祭之殿起火一事对外也宣称意外,可这此间隐藏的种种疑云,却是只有亲自接触过此案的卫渊、尉迟玹和自己才知晓的。

但是直到不久以前,三人的结论都还止步于此案是藏在祭之殿内的眼线联合杀手所为,并没能将罪名扣在具体的国家和人物头上,同时为了避免祭之殿内再出乱子,卫渊甚至将所有的祭司都请出了皇城。

可是眼下三刀胳膊上的切口,赫然便是蝉丸的刀锋所致。

所以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吗?那个能够在皇城中来去无阻,放行杀手,甚至自由出入祭之殿的眼线,就是三刀啊......

苏植想了个透彻,却又平生了一抹不甘。如若可以,当真很想将这一切都告知渊王......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的话,自己的尸首怕是都会被这些杀手剁碎了抛去荒野吧?

为世人所敬仰的堂堂十四国公子,到头来却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当真像极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一把又一把的利刃刺穿身躯,苏植无可奈何地面对着早便料到的结果,仍保持着先前同三刀对峙的姿势,想要死的再潇洒一些。

虽然他也曾开玩笑般同尉迟玹说过,愿意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可是这群混蛋,居然当真每刀都对着肋骨捅......

还每一刀都捅穿了!

真的好疼啊......

不过还好,至少他们没有发现火铳的配方......

自己作为一民臣子,也算是在最后时刻做到了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