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却没死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身上的每一寸伤口都在叫嚣,在刺痛,在灼烧,痛楚无边无际地蔓延,连指甲的缝隙都像是快要裂开一样。穿过胸腹肋骨的刀刃本同这冬末春初的气候一般寒凉,可渐渐的却也与体内的血融成了相似的温度。
苏植跪倒在一片血泊里,浑身已无气力可言,之所以还没有当场趴下,全都要归功于那些捅穿了身子的刀剑,是它们在帮苏植苦苦支撑,保留着身为十四国公子的最后尊严。
视野迷迷糊糊的,已然分不清眼前是现世还是黄泉,只觉得肩膀以下的身躯沉重得好似烙铁,而脖子以上的部分却逐渐飘浮起来,将要冲出天灵盖的束缚。
这大抵便是要死的感觉吧。
苏植不知当哭还是当笑,不过若是想哭的话,眼下确也没有气力去挤泪水了,只能勉勉强强地吐出喉头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静候着命数所安排的时辰降临。
在此之前,也感知不到时辰的流逝,只能断断续续地通过身侧杀手们的对话次数来推断自己究竟苟延残喘了多久。
“三刀,他的身上没有密信哦。”说出这话的杀手不久前才将苏植全身上下所有能够存放物件的地方都摸了个遍,眼下正拿着苏植平素最常戴的玉佩腰坠,放在手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抛接着,“看来你这个眼线当得也不怎么样嘛。”
面对杀手们的挖苦,三刀的语气依旧十分冷静,“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找出来?我先前分明听到渊王同尉迟玹说有记载火器配方的密信要传书过来......难道是书信还没有传到?”
杀手笑着耸了耸肩,“确有可能。”
三刀闻言冷哼一声,一步步走到苏植身侧,半跪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苏植那满是血痂子的侧脸,平静地分析道,“若是书信未到的话,又为何要这个时辰穿成这样匆匆入宫?”
另一名杀手思索道,“难道是将信存放在了别处?早知道便不这般早动手了,留口气在兴许还能逼问出些什么......”
那名杀手仍在喃喃抱怨着,三刀却突然站了起来,伸手拔出了一柄插在苏植肋骨间的长刀,用衣角抹去上头血迹,凭空一挥,冷然说道,“既然如此,便将这具尸首处理了吧。切成碎块,抛入海底。”
在场的所有杀手似对这等吩咐早已司空见惯,听后竟是不约而同、无比愉悦地笑了出来,“你来?”“要不还是你来?”“上次是老子,这回怎么着都是你了吧?”“哎,推什么推,这等放松的好时机还推推搡搡,同个娘们似的,放着老子来。”
杀手们出言调笑着,“那你可快些,马上就得天明了。”
“知道了知道了,催个屁啊!”接了活计的杀手朝两只手掌吐了两口唾沫,激动地互相搓了搓,顺带活动了一番肩膀处的筋骨,这才俯身拾起宽厚的朴刀,伸手一把抓住苏植的头发向后拉扯,露出白花花的脖颈。
手起、刀落。
不见殷红飞溅,唯见朴刀被远处袭来的兵刃击中,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嵌在了不远处的墙壁上。而那把击中了朴刀的轻剑却一动不动、极为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既不继续进攻,也没有就此退回的打算。
众杀手们一反先前的放松状态,纷纷去拔靴子里的备用兵器,在此档口,那些原本被杀手们抛弃在地上的各类兵刃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纷纷浮了起来,队列于轻剑身后,摆出了一道颇为壮观的剑阵。
“怎么会......”不知是哪位杀手最先退了一步,连带着牵动了所有杀手向巷子深处退去,退着、退着,便退到了苏植的尸首后头。三刀却仍站在苏植的尸首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古怪剑阵,瞅准一个机会,径直袭了上去。
不出十招,三刀便被剑阵砍断了佩剑,砍伤了手脚。
杀手们拼了性命,牺牲了足有四人,方才好不容易将重伤的三刀从剑阵中救了下来。可是这一回剑阵却未再坐以待毙,而是杀红了眼般径直着朝余下的杀手们冲去。
兵刃不知痛,而人为凡胎,久战之下杀手们必将处于颓势,面对着剑阵扑面而来的骇人阵仗,三刀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退!”
命令发出的一瞬,杀手们的身影便如同水沟中见了生人的硕鼠那般,顷刻间四散开来,跃上房顶,遁入沟渠,隐没小巷,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剑阵便也顺势分作三列,紧紧地追了上去。
唯余那把轻剑,仍静静地悬浮在原地。
已然为鬼的苏植抱腿蹲坐在墙角,惊愕地目送着纷飞剑雨远去,这才转过头来,望向那个正站在自己尸首跟前,手握轻剑,背着重剑,身穿一袭灰衣的古怪男人。只消一眼,阅人无数的苏植便能看出此人的不俗。
不俗之余,给人更多的感觉是不好接近。
“那个......”苏植起身同男人抱以一拳,试探着搭话,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弄清眼下究竟是怎一回事,以及自己往后的去路又会如何。为此,语气已是竭尽所能的客气,“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在下苏植,敢问尊姓大名。”
男人看都不看苏植一眼,径直收剑回鞘,转身朝巷口走去。一面走,一面伸手指着皇城方向,简短说道,“你已身死,黑白无常不久后便会前来勾魂,在此之前你大可赶去皇城,见一见那位渊王。”
“他或许能给你想要的回答。”
话音刚落,灰色的身影便已伴随晨曦拂过的微风,消失不见了。
苏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仍无法接受自己已然身死的事实,可眼下自己的尸首便这般戚戚然地跪倒在自己跟前,又令他不得不信。
也不晓得这具尸首白日里会不会吓着路过的人。不过能够身插数刀死于血泊之中,死态倒也不算狼狈,往后仵作他们一一追查起来,推断出自己临死前曾浴血奋战的话,兴许还能追封自己一个“勇武”的称号。
如厮想着,苏植心底倒也没有最初那般难过了。
正要转身朝皇城方向赶去,寻一寻心底的答案,余光却瞥见屋檐之下竟是布着一张硕大的蛛网。网之大,实属苏植此生所见之最。硬要找个形容的话,便像是自家后院古井的井口,大到足够将一名五六岁的孩童直接吞纳。
眼下,一只通体漆黑,布着赤红花纹的蜘蛛正逗留在蛛网中央,八只血红的眼睛里分明没有瞳仁存在,可苏植却偏生觉得这小小的虫子正在盯着自己。
一根细长的蛛丝十分突兀地从蛛网底部垂落,随着微风摇曳,看着便像是断了半截,却莫名有一股引人伸手去抓的神秘力量。可因为心中掺着思虑,苏植终归未有伸手去捞,赶着时间朝皇城方向走去。
待到苏植的身影彻底消失,蛛网上的蜘蛛终是动了一动,从网上跳了下来。
刚一落地,本已远去的那道灰色身影便又出现在了巷口。蜘蛛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直勾勾地同眼前的灰衣之人对望,半晌,身后的虚空中传来了三声无比狂妄的嘲笑,“想不到啊,堂堂剑鬼,第二鬼王,竟也会好心替一个人类保全尸首?”
剑鬼凉飕飕地瞥了蜘蛛一眼,十分冷漠地答道,“我只是在救那群人的命。我若不出手将他们悉数赶走,怕你也会坐不住动手吧?毕竟你最恨‘背叛’了。”
“哼。”蜘蛛似是冷笑一声,“既然你知道大爷我最恨‘背叛’,那么也该很清楚,就算你现在将它们悉数赶走,大爷我也不会放过那个叫作三刀的家伙。这并不是在帮清樾那个混账收拾叛徒,只是因为‘背叛’之人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剑鬼握紧了轻剑的剑柄。
蜘蛛似有所觉,却并未将这一形同威胁的举动放在眼里,“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本大爷?就算你杀了眼前这只蜘蛛,整个卫国还有无数的蜘蛛可以为我所用,就算你杀光了卫国的所有蜘蛛,可是你别忘了,大爷我也是有帮手的,他可掌控着那具麒麟血阴沉木的生灭......”
“你纵然再如何厉害,那也只是一个人,要保护清樾让他不回想起过往就已经够折腾了,何苦多管闲事?再者说了,我二人也是数千年的老相识,你清楚大爷我的脾性,要报的仇千年不晚,要杀的人千年必杀,所以你还是乖乖去保护好你的清樾殿下吧。”
“哼,找到了,原来这些家伙逃到了这里......”
“已经杀掉了,对,就是那个叫三刀的。用大爷我的另一个分.身去杀的。”
话音刚落,轻剑破空,刺穿了巨大蜘蛛的身躯,可是来自虚空中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散的迹象,说出的话语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接下来你不妨猜上一猜,大爷我究竟会用何种手段一步一步毁了清樾?”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逐渐远去。
剑鬼伸手召回轻剑,剑入鞘后,将左手缓缓托举至眼前,摊开五指,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赤红色的珠子,珠壁上满布着清晰的血丝,血丝一收一缩,仿佛还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剑鬼深吸一口气,将珠子重新握紧,置于心口位置,微微颔首,用无比虔诚的口吻说道,“殿下,兮照定不辱命......万水千山,时逾千年,不辞辛劳......”
与剑鬼的淡漠相比,小旋龟则从始至终躲在重剑后头,抓着剑鬼的衣摆吓得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
苏植终于赶到了皇城。
一路上来,他发现越是靠近皇宫,道路两旁停栖的乌鸦便越多,它们或站在梢头,或站在瓦上,却都无一例外地在盯着自己。苏植意识到这一点后,并未有多诧异,反而觉得十分奇妙,就好像自己一夜之间摇身成为了禽鸟野兽的同类。
怀揣着这股子新奇劲儿,苏植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卫渊的寝殿门前,见到两名守在殿外的侍卫时,下意识便想同他们点头打声招呼,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经是鬼了,人类根本看不见自己,这才草草作罢,连门都未敲,便直接穿墙走入了寝殿之中。
入殿后还未走出两步,甚至连卫渊的身影都没见着,下一刻,一道寒芒便自眼前掠过。
苏植吓得一个激灵,想要闪身去躲,奈何此人出招极快,同先前的那些杀手相比快了远不止一星半点,根本就不可能躲得掉。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苏植抱着脑袋当场蹲下,开口便嚎,“王!我是苏植!苏植!”
耳畔兵刃撕裂风声的动静戛然而止。苏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在卫渊的寝殿内报自己的名号还是有用的。
不过......为何寝殿内会有看得见鬼魂的能人?卫国何时有的这般能人?自己怎从未听说过?这位能人又会是谁?难不成是尉迟玹?他竟是如此的深藏不露?
思及此,苏植放下抱头的双手,缓缓抬眼。
目光循着枪尖上移,停留在了一张全然陌生,却又俊逸非常的脸上。
出乎苏植所料的是,这位陌生人竟是认得自己,并且毫无保留地对自己身死一事表现出了十成的震惊,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摇晃着质问道,“苏植?大爷我不过是唤你来宫中议事,你怎好端端地就死了?”
苏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如若可以选的话,我也不想英年早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