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沉的,偶尔随风飘落几滴雨水,却始终未下个肆意倾盆。
岑鬼将长.枪横着扛在肩头,两只胳膊搭在枪杆子上,一步步走下寝殿跟前的石阶。穿廊长风撩起从发带中散开的碎发,发尾扫过一如既往挑起的嘴角,深青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的是漫天星火潋滟。
寝殿正对门的天空中漂浮着的除了乌云与青焰之外,还有一黑一白两道盘桓不去的身影,从他们手中垂下的铁链被半空中的火光映得明晃透亮,岑鬼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处的动静。
三人相距很远,徒步走去颇费时辰,岑鬼也能看出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的黑白无常有多焦急,可他偏生就是不愿意飞,只想借走路的空档多琢磨琢磨待会该如何开口要人。
一路晃悠过去,等到距离只剩下不足百步时,两名慌慌张张、乱了方寸的黑白无常才注意到岑鬼身上的阴气。这股阴气与他们以往遇到的每个鬼魂都不一样,不似初生之鬼那般浅薄脆弱,而是霸道、蛮横,随着距离的拉近压得他们几乎喘不上气。
这绝不是他们奉命要抓的那只鬼。
白无常紧张地握了握手中的铁链子,有些不大敢落地去同岑鬼说话,小心翼翼地用胳膊肘杵了杵黑无常的腰窝,欲哭无泪道,“九十四,你说我该怎办啊?这才刚当差就遇上了一尊佛,他能给我们魂么?”
“多半......难。”黑无常较之白无常要冷静一些,却也好不到哪儿去。眼前这人的实力已然比他心目中阴界最强的十殿阎罗还要强出不少,而这个“不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数目,仅凭自己眼下的实力还无法窥探。
白无常便更加想哭了,“那这怎回去复命啊?我才当差一天,不会又要被革职丢去血狱看守那些疯子吧?再看个几百年,我都要疯了......”
黑无常心知事艰,伸手搭上了白无常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诫道,“此人不容小觑,虽你我不曾见过他,但就实力而言,恐比阎罗还要可怖,这周遭的囚笼多半也是他为防止我等入宫勾魂而筑起的。”
“届时倘若当真无法要到那魂,也不要一味坚持惹恼了他,我们并不了解他的脾性,万一起了冲突,保不准连三魂七魄都会被打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能回去阴界,将这儿的情况告知阎罗,他老人家心若明镜,应当也不会怪罪你我二人。”
白无常闻言便安心了不少,“当真?那太好了......”
黑无常吐了一口气,将白无常往身后推了推,决绝地落回地面上,打算正面会一会岑鬼。
岑鬼站定后将长.枪倒着往地砖上一插,双手环抱胸前,倚靠着枪杆似笑非笑地听着头顶两鬼的一通分析。他们说的虽是小声,可还是被岑鬼听得一清二楚。特别是当黑无常说出那句“三魂七魄都会被打散”时,岑鬼更是险些笑出了声。
自己看起来竟是那般凶狠吗?
开什么玩笑。
他堂堂万鬼之王,分明长得如此俊逸风流,慈眉善目,走在哪儿都讨人喜欢,几千年来就从来没有谁评价过他是个凶狠之徒。他的凶狠,那都是放在战场上杀敌用的。这些个同鸡雏似的可怜鬼卒,当真犯不着忧心这些有的没的。
被岑鬼认作鸡雏的黑无常佯装冷静地飘到地面,同岑鬼隔着一道青焰化形而成的栅栏。至此距离,便再寸步难近。
黑无常只好强迫自己抬头同岑鬼对视,郑重而不失谦卑地说道,“这位大人,我等奉命领回阴界的亡魂眼下便在您身后的那座宫殿之中,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解开这道屏障,为我二人放行?”
岑鬼摇了摇头,“不可。”
黑无常局促地握紧了双手,“可是这样的话,我等也不好回去交差......”
岑鬼见这黑无常很识时务,当即领悟了后者的意思,便也不打算刁难他二人,开口报出名号,好让他二人回去交差,“那人的魂,大爷我得借上一段时日,你们回去阴界以后便同阎罗那老家伙说,人是岑鬼借的,若有不满,让他亲自来找本大爷。”
“岑......鬼?”黑无常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岑鬼,“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岑鬼殿下?”
岑鬼得意地笑了两声,抬手擦了擦鼻尖,承认道,“就是大爷我。”
白无常也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虽仍躲在黑无常身后,却也没了先前那般畏惧,甚至莫名多出几分热情,探出一颗脑袋来同岑鬼说道,“岑鬼殿下,那个,我是白二百六十九,他是黑九十四,我二人来阴司任职的第一天便听说了殿下您的丰功伟绩,很是佩服......”
“那个,殿下,虽然我们也知晓您很厉害,但是......您莫怪我多嘴,这个勾魂往生一事是由天数决定的,阎罗殿下也只是奉天命行事,您若是执意不肯交人,便是同天数抗衡,往后都是会有报应落在身上的。”
黑无常附和着点了点头,颇为诚恳地劝道,“虽然我二人还没有见识过所谓的轮回报应,但是也听说过一些,结局无不凄惨......”
白无常又道,“我们一直都很仰慕殿下您,所以眼下才会说这般多,殿下您便好生考虑考虑吧,为了一个人类的亡魂冒如此大的风险,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值当?”岑鬼倚靠着枪杆,轻轻地笑了出声,摇头辩解道,“很值当哦,只是你们不懂其中原委罢了。而且大爷我这也不是第一次阻拦勾魂往生了,若是按照你们口中的报应来算的话,早已十恶不赦,既然已经十恶不赦了,再胡来些也没什么。”
黑白无常被堵得哑口无言。
白无常抓着黑无常的胳膊摇了摇,希望后者还能说些什么挽救一下,黑无常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拨开了白无常的手,开口嘱咐岑鬼,“看来殿下已是执意不肯退让了。我等不是殿下的对手,只好先回阴司禀报此事,数个时辰后,十殿阎罗便可能会遣恶鬼前来拿人......望殿下好自为之。”
岑鬼笑着挥了挥手,“谢了,小九十四。”
黑无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抓着白无常离开了卫国皇城。
随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的远去,岑鬼挥舞胳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干脆重新环回了胸前,脑袋靠着枪杆,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那片阴沉沉的天空,唇边笑意逐渐淡去,“报应吗......”
这一回,自己是否当真太过胡来了?也不知那如期而至的天雷劫会有多疼......
只希望那天能迟些到来吧。
不过眼下需要自己耗费心思应对的倒也不是什么天雷劫,毕竟天雷劫还没有要降临人世的迹象,尚可往后稍稍。此时此刻,自己真正需要抖擞精神应付的,便是那些即将从十八层地狱放逐出来的恶鬼。
一只恶鬼的力量算不得什么。
十只也只消一指便可捏死。
百只不入眼底,千只尚可披靡。
可是如果当数千只,上万只恶鬼一同朝皇城扑来的话,哪怕是自己,也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解决。不过青焰壁障应当能够撑到那个时候吧?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倒要看看阎罗老儿能拿出个何等壮观的阵仗来招待自己。
思及此,不禁勾起嘴角笑了一笑,望天叹道,“对不住了,阎罗。卫深已经没了,苏植说什么也不能再让给你。”
半个时辰后,天果真下起了雨。
相较于记忆中的狂风电闪,今日的雨倒显得有些温和了,迷迷蒙蒙的,落得青砖红瓦之上满是逸散不去的氤氲。乌云笼日的缘故,天色像极了傍晚。有脚步声踏雨而来,一阵一阵的,比雨滴落在叶片上的动静更加有迹可循。
岑鬼靠着枪杆,将视线从灰蒙蒙的天空移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视野尽头,模糊的水雾那方,一身玄衣的尉迟玹正手持黑面纸伞,默然驻足于一株歪脖子枯树下。伞上的图案是一群白鹿,看样子应当是他自己画的。
遥遥相望的一瞬,岑鬼豁然开朗,先前的一腔纠结不复存在。
只要是为了眼前这人,胡来又如何呢?
反正又不会灰飞烟灭。
“不回去么?”尉迟玹说话的声音就同眼下的雨声差不多大,比拂过脸颊的清风还要来得缥缈,“都解决了?”
岑鬼摇了摇头,站直身形,把枪从地缝中拔了出来,笑道,“还没呢,不过应当快了,你先回宫去等着,大爷我很快便回来。”说罢,转身朝皇城外走去,想要同尉迟玹拉开距离,不愿将他卷入接下来的恶战。
尉迟玹下意识朝岑鬼离开的方向追出两步。
岑鬼停下脚步,转头深深地望了尉迟玹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你权且回去同苏植谋算谋算山樱节和锻造火器的事,等你们聊的差不多了,大爷我再回来听听你们的计划。”
尉迟玹一时竟不知是该追还是该退,只好站在原地,出声问道,“你要去哪?”
“哪儿都不去。”岑鬼浅笑着如是答道,“只是去见几位你见不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