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黄泉虚影分崩离析,破碎得毫无预兆。

猫又绕着结界原本笼罩下的长街兜了整整两圈,第一圈时,什么线索都未找到,第二圈时,仍是一无所获。直到第二圈兜完,眼看即将开始检查第三遍时,岑鬼方才指着一处地裂的痕迹,点提道,“那有灵力残留。”

猫又甩了甩皮毛中沉甸甸的雨水,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岑鬼所指的裂缝旁,用小小的爪子将裂痕拨了拨,又低下头去嗅了嗅,这才若有所思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剑气?”

果然又是剑气吗?

岑鬼已经猜到了毁去黄泉虚影的真凶身份,不过猜到归猜到,自己却对剑鬼那家伙一直盘桓卫国不肯露面的缘由一无所知。难道说那家伙当真有什么尾随旁人、暗中观察的嗜好?不应当吧,他就是一剑痴,剑痴还能对剑以外的物事抱有如此兴致?

岑鬼越想越是困惑,死活给不出顺理成章的答案,便索性不再去想,转而观察起猫又的一举一动。

猫又那厮盯着地缝看了好一会儿,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又仰起头来嗅了嗅空气,可是因为下雨,路上残留的剑气也都被冲散了,眼下纵然再想去追,不消百步,线索便会断掉。

事已至此,猫又便也放弃了继续捉拿真凶,走回岑鬼跟前,一板一眼地交代道,“结界已碎,如若强行再战,你我二人逸散出的鬼气势必会影响这片区域人族的安危。而瑾钰不才,无法将有所防备的岑鬼再度拉入黄泉结界。因此阴司这边只好暂且收手。”

说完,精致的猫脸上似是浮起了一抹笑意。至于是真的在笑还是自己的错觉,岑鬼便无从判断了。

眼看猫又转身要走,岑鬼望着脚边那道撕裂青砖的剑气残余,恍惚想起了一茬要事,忙赶在猫又身形消散之前开口问道,“大爷我强留苏植残魂于人世,会否耽误到他下辈子投胎的安排?”

岑鬼也不清楚猫又是否知晓其中详尽,可念及他大小是个身居高位的鬼官,大致的规矩应该还是明白的,方才有此一问。

猫又确也不负岑鬼所望,悠悠地停下了步子,端坐于长街积蓄的雨水中,饶是一身绒毛被雨水淋得紧贴皮肤,也照样仰着脑袋,挺着身躯,不失曾为皇族的风骨,“天道有常,阴司循天命而为。眼下被岑鬼殿下您如此一闹,投胎诸事是必然会受到干碍的。”

岑鬼又问,“会无法转世么?”

“这么说吧......”大抵是觉得三言两语无法表述清楚,猫又便干脆从头开始为岑鬼解释,“苏植是个很有才华,也很有功绩的人族,根据他此生作为,下辈子无论如何也能投生去个好人家。”

“人类十月怀胎,这是常仑,而亡魂也应该遵循这个常仑,掐算着日子转世。早不过六月,晚不过一年,若是迟迟不肯投生,空缺便会顺延给下一个亡魂,否则人族便会诞下死胎。阴司通常不会允许这种状况发生,除非当时阴司里是当真没有能配得上这户人家的鬼魂了。”

“苏植死后滞留人世,原本为他安排好的转世之位便只能顺延给下一位同样功绩的亡魂,等往后苏植回到阴司,还能否找出这样的位置允他,便也只能全凭机遇。若是到时候没有的话,要么只能凑合着随便投上一户,要么就只能一直等下去......”

“这个等,也是有个期限在的。若是一直一直不去投胎的话,往后便只能像你我这般,永远做个鬼了......”

原本还在专心听猫又解释的岑鬼在听到这句话后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抱拳道,“原来如此,谢过瑾钰兄弟。”

猫又无所谓地摆了摆尾巴,再度开口确认道,“岑鬼殿下还有甚想问的?眼下不妨一并说了。”

岑鬼抬起手,本意是想去指自己腰间的伤口,可转念一想,自己的伤势自己才最清楚,纵然问了猫又,结果多半也同自己预估的差不了多少。便又放弃了问询的打算,将抬至一半的手彻底抬高,随意地挥了挥,“没了。路上保重。”

猫又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重新聚拢的迷雾里。

雨势并未因阴司鬼魂的离去而转小,大抵是因为快要入夜的缘故,天色暗得比早先还要浓重一些,岑鬼心中有些许闷意,腰间的伤口也在一刻不停地制造着痛楚,半边身子都疼得麻了。是以在雨中伫立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抽出插在地砖中的长.枪,折返回宫。

抵达寝宫门外时,天色已经暗得有些不像话了,狂风夹杂着暴雨,预示着又将有一场水患侵袭卫国沿海。彼时饶是檐下悬着宫灯,也起不到分毫照明的作用。正要穿墙进入寝宫,身后的夜空却骤然大亮。

岑鬼保持着迈步的姿势怔怔地僵在原地,一时间竟连头都忘了回。脑海中空空如也,什么想法都不复存在,唯有三句话从始至终萦绕心头,替代了所有:

冬日会下这般大的雨,打这般大的雷吗?

应当只是入春的缘故吧?

这雷......或许也只是寻常春雷。

许是被春雷震响惊动的缘故,殿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尉迟玹推门而出,正巧与岑鬼撞了个照面。岑鬼愕然地同尉迟玹对视着,下一刻,换上一副得意的笑颜,说道,“大爷我回来了。”

尉迟玹上下打量了岑鬼一番,眼中蕴藏疑惑,“为何不进来?”

岑鬼理直气壮地解释道,“这不才刚回来么。”

尉迟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记起先前说好的要同岑鬼魂体保持距离的约定,便转身朝寝殿内走去,结果还未走出两步,手腕便被岑鬼给握住了。岑鬼的体温冰冰凉凉的,惊得尉迟玹下意识一颤,想要挣脱,却好在理智更胜一筹,赶忙回头问道,“怎么?”

岑鬼面上堆满了愉悦的笑意,出言解释道,“今夜有雷,雷为至阳,能够压制住大爷我的鬼气,雷停以前你可以不用躲着大爷我。”

尉迟玹闻言垂眸,面上无悲无喜,“原来如此。”

岑鬼牵着尉迟玹回到寝宫内,大老远便瞧见苏植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待到岑鬼靠近,苏植也正巧搁了笔,殷勤地将书满墨字的纸张奉于双掌,递到岑鬼跟前,“这些便是我同尉迟讨论出的山樱节诸项事宜,请殿下过目。”

岑鬼接过后草草扫了两眼,直觉无可挑剔,便点了点头,“就这般办吧。”说完,转而问苏植,“苏植,你想重新投胎转世么?”

苏植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面上悬着还未褪去的笑容,双眼却盛满了疑惑,“说不上想。怎了?殿下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岑鬼便将从猫又那儿得知的转生规矩告知了苏植。或许苏植听后会立刻离开卫国,卫国也会因此失去一位重要的大臣,可这毕竟是关乎苏植往生的大事,岑鬼并不想为了一己私欲而断送了苏植的一切。

关乎命数的大事,没有人可以代替别人做出决定。

苏植听后果真陷入了沉思。半晌,开口同岑鬼确认了几个问题,“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不去投胎的话,往后可能就会投不上好人家,或者一直没法投胎?”

岑鬼颔首,“对。”

“这可真是......”苏植哭笑不得地抬手抓了抓头发,原地转了一圈,无比纠结地哀嚎道,“啊......这要怎么......可是......不行啊......啊!”

尉迟玹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出言劝道,“确然投胎是为上选。治理卫国的事,交予我与岑鬼便可。”

“交给你二人?第二人怎可能应付的过来?”苏植哭笑不得地反问尉迟玹,“莫说这些奏折了,就是朝堂上那些与我不对盘的老狐狸,一个个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尉迟你这般不爱说话,能说得过他们?他们可比你想象的还不要脸。”

尉迟玹淡淡说道,“可以一试。”

苏植连连摆手,“别吧别吧,尉迟你确实很有本事,但是与人口角相争这种粗俗之事是做不来的。你能指着别人的鼻子骂他个祖宗十八代吗?不能吧?”

尉迟玹被堵得说不出话,苏植便觉得更好笑了,“你看你连我都说不过,还指望着能去说服那些老狐狸吗?”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笃定道,“我留下。卫国还不能没有我。至于转生,也不是非转不可嘛,做个鬼也挺好的,至少批阅奏折时不会觉得乏累。”

岑鬼听后径直笑了出声,伸手揽住苏植的肩膀,称兄道弟般夸赞道,“苏植你这家伙不光有眼力见,还很有义气,大爷我欣赏你,日后若有甚想要的,尽管同大爷我开口!”

“那便先谢过殿下了。”苏植一面说,一面抽空瞥了眼身前站着的尉迟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尉迟玹与卫渊早先的古怪举止,联系起眼下光景,顷刻间豁然开朗。苏植不禁为自己的智慧感到佩服,同时也体会到了岑鬼追求尉迟玹究竟有多不容易。

一人一鬼若是想要在一起的话,按照寻常志怪小说的路数,多半是不可能的。可一旦将故事里的主人公换作岑鬼和尉迟玹的话,不知怎的,苏植觉得似乎又有些可行......

至于究竟哪儿可行,苏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因为自己太过相信岑鬼的强大吧?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毕竟人与人相守百年便已极为不易,要是凡事都用绝对的理智去看待,戏文小说甚的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偶尔放纵一次,去信一信那所谓的不可能,其实也挺有趣的,不是么?

苏植低头笑了两声,用胳膊肘杵了杵仍揽着自己的岑鬼,提议道,“殿下你便领着尉迟先去歇息吧,这儿的事务交予我来做便好。”眼见尉迟玹要开口拒绝,忙装模作样地感慨道,“做鬼就是好啊,都不知累的......”

伸手将岑鬼往尉迟玹那边推了一把,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尉迟你终究只是肉.体凡胎,若是在这节骨眼累倒,可就要给殿下添不少麻烦了。”

尉迟玹默然地盯着苏植,虽然也很清楚后者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可他说的毕竟也是实话,往后天下动荡,自己万万不可再度倒下。是以妥协地点了点头,“好。”转身朝卧榻走去。

苏植见状便抱着一堆奏折起身,打算将偌大的寝宫让给二人,“我这人批阅奏章时有个毛病,瞧见那些不经脑子写出的提案便很容易气恼,一气恼就会拍桌子摔笔甚的,所以家里将我的书房单独挪了个院子。眼下尉迟你要歇息,我便去隔壁宫中批阅吧。”

也不管尉迟玹如何回答,径直绕过二人,朝大门飘去。

眼看即将穿过宫墙,苏植蓦然回首,便瞧见在尉迟玹看不见的地方,岑鬼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竖起了一根直挺挺的拇指,颇有些以资鼓励、再接再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