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乍破,桌案上豆大的烛火腾地升起,又倏地落下。尉迟玹站在雕花窗棂旁,安静地打量着殿外的天色。
夹杂着泥腥味的风从窗棂钻入屋中,将一排纱帘吹得凌乱狂舞。窗台上摆着盆一尺高的腊梅,风将树根附近已经风干了好些时日的花瓣吹得满殿都是。
尉迟玹不甚在意地瞥了那腊梅树一眼,迎着夜空中大作的雷声,平静地宣告着,“惊蛰了。”
岑鬼从始至终站在暗处,面对尉迟玹的发言,除了笑上一笑,再无心给出其它回答。
强烈的痛感一刻不停地从腰间的窟窿眼里传出,伴随着雷声一震疼过一震,体内的鬼气在承受压迫,调息速度较之平日慢了数倍。同时因为鬼气的庇护效力大大降低,对于疼痛的感知也比平素更为敏锐。
岑鬼不禁低声暗骂,这破春雷,来的可真是时候。
不过骂归骂,心中却存着一丝庆幸:还好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春雷,并不是那要了老命的天雷劫。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还好老天爷没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赶出卫国,还好自己能够继续陪着尉迟玹......
还好还好......
可庆幸之余,只要一想到这天雷劫迟早都会来,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上方好似悬着把断头刀,每每打雷下雨都得担惊受怕。
怕的是万一哪日天雷劫突然来了,自己势必要离开卫国避个风头,虽然事后还会回来,可要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同尉迟玹打声招呼便突然消失,难保不会引起什么误会。要不就趁此机会一并交代了?
思及此,岑鬼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捂着腰侧,笑吟吟地同尉迟玹说道,“大爷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该瞒你。你可还记得当初大爷我说过,日后必会离开卫国一段时日?其实大爷我本意是不想离开的,但是因为天雷劫会来,所以大爷我不得不走......”
“眼下殿外这些确非天雷之劫,可往后便说不准了,所以大爷我便趁着眼下时机,提前同你解释一番。”
“天雷劫降临的那段时日,为了避免天雷降世给卫国造成无法承担的破坏,大爷我会尽量去偏远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历劫,历完劫后便尽早赶回来,在此期间大爷我会让苏植附身在卫渊的身子里帮着治国,相信依着苏植的人品与本事,定是比月鬼更能叫你满意些。”
尉迟玹默默地听着岑鬼的一席话,双眼低垂着,似在看窗框上的梅枝,又似什么都未在看。直到岑鬼说完,尉迟玹方才稍稍侧过脑袋,看向阴影中的岑鬼,“尽早回来?‘尽早’是多早?”
这个问题,说实话,岑鬼也给不出确切的回答。但是为了能让尉迟玹感到安心,岑鬼还是依着过往经验报出了几个期限,“一般快的话,三五个月便能回来,迄今为止最长也没有超过五年的。区区天雷,也没世人形容的那般要命,大爷我都历了上百次了,眼下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五年吗?”尉迟玹喃喃重复着,语调之中没有情绪起伏,“我知道了......”
屋外惊雷一阵响过一阵,岑鬼捂着腰侧越发疼痛的伤口,笑意难以为继,但好在他从始至终都站在暗处,加上有意不用正脸去看尉迟玹,便也使得尉迟玹直到现在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
岑鬼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要将尉迟玹给哄睡下,只有尉迟玹睡下了,自己方才能够放松下来检查伤口的状况,否则一直保持这般模样站着的话,笑意迟早会绷不住的。
他还不想让尉迟玹察觉自己受了伤。说是虚荣作祟也好,说是胡来逞强也罢,反正他这几千年来便不曾有一刻真真正正的同旁人示弱过。说来确然有些好面,但也能因此能够自诩铁骨铮铮,敢作敢为,有所担当。
岑鬼很欣赏自己的作风,并没有要改变的打算。
除此之外,他还在私底下给自己订过几条规矩,比如面上笑意长存,双膝不可同跪,此生只许一人。这些规矩从他当上万鬼之王那日起便定下了,直到现在也不曾破过,眼下便更加不能在身为唯一一人的尉迟玹面前破了戒。
铜盏里的灯芯发出“噼啪”的声响,油花溅在案上,屋中的火光也愈发黯淡了,岑鬼瞄了一眼盏中将熄的灯火,借机同尉迟玹提议,“时辰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尉迟玹没有出声回答,反倒缓缓朝岑鬼走来。一脚踏过光亮与阴影的分界,驻足于岑鬼身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同岑鬼对视着,神情出奇的平静。
岑鬼被尉迟玹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明白后者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中,一盏茶的时辰悄然流走。尉迟玹却仍在无比认真地端详着岑鬼的面容。直到此时,他方才注意到,岑鬼那被两绺长发遮挡的眼尾处竟是生着颗痣。
因着鼻梁挺拔的缘故,岑鬼的脸看起来要比寻常十四国人士长些。
他的眼尾、眉尾生来张扬,却因平素总被两绺垂发掩着,导致相貌从来亲善温和。而眼下看来,唯有将那两绺碍事的垂发撩至耳后,露出嚣张的眉眼,方才能衬得上他曾为披靡将领的气魄。
青色的衣料上绣着淡绿的毛竹,暮色中,竹影间有淡淡如萤火般的光点析出,就好似本有夏虫栖息在这件衣裳勾勒出的世界里。
尉迟玹微微眯起双眼,这才注意到飘浮在半空中的光点并非萤火,而是破碎的青焰火星。意识到这一点后,尉迟玹的神情不由得温和起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底的感受呢?
身为十四国公子之首,曾著书无数的尉迟玹一时竟也词穷了。若是硬要用文字来刻绘的话,便是迫切地想要去珍惜。
这种美,美得极不真实,便像是一幅活生生的、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夏日萤火。
哪怕直到现在,同岑鬼共事了半载寒暑,尉迟玹仍会下意识觉得有关卫国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黄粱美梦。眼下的自己可能还在为了“活下去”而奔波,岑鬼此人也只是自己在重压之下为逃避现实而假想出的虚妄。
这种不真实的感触时常伴随尉迟玹左右,也只有在每每确认岑鬼还在自己身边时,方才烟消云散。
恍惚间,尉迟玹似乎明白了什么。
回过神后,他意识到自己竟已不知不觉中在岑鬼跟前站了许久,岑鬼本人倒也一直老老实实地杵着,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为何那手总搭在腰间?看起来就像是有甚不妥之处不想让自己看到?
岑鬼觉察到尉迟玹的目光正在移往自己的腰间,忙赶在后者察觉出伤势以前搭住他的肩膀,按着脑袋一把搂入怀中,慌张道,“你我二人难能如此。”
尉迟玹却并没有被岑鬼的这一举动给扰乱神智,虽然脑袋仍被岑鬼按在肩头,但手是空着的,手既然空着,便径直去碰岑鬼先前捂着的腰肢,结果指尖方才摩挲到冷冰冰的布料,便被岑鬼给擒住了。
接二连三的一串动作,岑鬼逃避的意味呼之欲出,尉迟玹顷刻间断定岑鬼有事在瞒着自己。转头去看他的眼睛,想要从眼底窥探出一些线索,结果还未来得及深究,岑鬼的脸便贴了上来。
尉迟玹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如记忆深处的触感与动作,冰冷且熟稔,耳畔雷声响彻,不知怎的却还能听见胸膛中心脏跳动的声响,嘭通、嘭通,震得脑海空白,只剩下唯一一个问题盘桓不去:这种时候,自己应当要如何做?
推开?还是就像竹林那夜,任由他这般继续下去?
可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此情此景,附近又有床榻,难保不会发生那种难以启齿的事......
一想起那档子事,尉迟玹便再无法冷静,空着的那只手快过脑子做出反应,径直握上蝉丸,拔刀出鞘,将刀锋抵在了岑鬼肩上。
岑鬼果真将头抬了起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尉迟玹面上的神情。
尉迟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夹杂着一丝颤抖,“放手。”
岑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尊重尉迟玹的意愿,将手给撒开了。
尉迟玹握着蝉丸向后退去数步,抬起一只手来,拭去唇上那些由岑鬼留下的水渍。
见状,岑鬼便又得意地笑了两声,连腰侧的痛楚都淡忘了不少,余光扫过蝉丸明晃晃的刀锋,调笑着问道,“你这般抗拒,若是日后成了亲要行房事,可不得捅死本大爷?”
尉迟玹握着蝉丸的拳头一紧,狠狠地瞪了岑鬼一眼,“休要胡说。”
岑鬼却歪了歪脑袋,笑道,“大爷我说的是真的。大爷我想娶你,白无垢都为你买好了,不记得了?那衣裳现在不还在你手头收着么?只要你点头同意,大爷我随时都能完婚。”
眼看尉迟玹又将羞恼,忙一改先前的纨绔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当然你若是一直不愿也不打紧,你能接受大爷我的诉情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大爷我也不敢奢求旁的什么。纵然你日后反悔,要去娶别的姑娘,大爷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说完,腰侧的伤口又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