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刀出现在宫门外的那刻起,苏植的目光便再未从前者身上移开过,不同于岑鬼望向尉迟玹时的那种炽热与爱慕,苏植的眼底是彻彻底底、纯纯粹粹的失望与怨恨。
虽然以三刀的肉眼凡胎根本看不见苏植的亡魂,但是被一只鬼盯着看得久了,身子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而这一场面在本就淡漠了生死的岑鬼看来,简直像极了邻舍两户人家的小孩为争抢一颗果子而吵架,闹也闹不出甚幺蛾子,大眼小眼互相瞪着便完事了,因此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至多也就是想想,自己是绝不可能当着三刀的面笑出来的。
不仅不能笑,还要装出一副受了惊吓,恼怒不已的模样指着三刀的脑门斥责道,“作甚的现在才来?谁允你将寝宫附近的侍卫都支使开的?明知近来刺客众多还敢这般做,你莫不是想要害孤?”
三刀慌忙将脑袋贴在了湿淋淋的地砖上,颤声答道,“臣不敢!臣只是......为王着想......”语气无比诚恳,令人不忍再行刁难,若非早先便从苏植那儿听说了他为刺客的事,恐怕眼下当真会信了这一番鬼话。
“为孤着想?”岑鬼同苏植对视一眼,继续加重了说话的力道,“区区侍卫,竟胆敢如此肆意妄为,在孤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随意调动侍卫,若非今日孤与尉迟福大命大,你又有几条狗命能担待得起!”
三刀被训得不敢抬头,只能握紧拳头,连连称是。
苏植双手环抱胸前,眼睁睁看着三刀被训,神色逐渐变得舒坦起来。恰此时,被岑鬼点了名的尉迟玹从窗框附近走到了三刀跟前,却也未看后者一眼,平静地同殿外一众侍卫吩咐道,“从今往后增加人手,护好寝宫四周,恢复原本的巡逻排班。”
岑鬼坐在榻上高声补充了一句,“还有,侍卫人手的每一次变动和巡逻路线更替都必须由孤经手!有何异议?”
众侍卫忙道,“不敢!”
岑鬼摆了摆手,“那就回去做自己的事!三刀,你留下。”
侍卫作鸟兽散,唯有三刀仍孤零零地跪在门槛跟前,身下的地面积着鞋底带来的污泥和雨水,将裤子和衣摆都染深了一层颜色,廊风一吹,帽檐上垂下的两条棉绳便会随风一道摇摆,落魄之余,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就好似岑鬼将要对他处以重刑一般。
时辰凝滞片刻,倏忽间,岑鬼已经收到了来自苏植、尉迟玹与三刀的三方目光,可究竟要如何开口,怎么做,岑鬼心底早已拟定好了盘算。
他虽不是暴君,却也不会随随便便放任背叛者逍遥,只可惜眼下还不是动手时候,需留得三刀一命。思及此,岑鬼便又勾起嘴角。本是玩味且得意的一笑,可一旦被卫渊那张尚且温和的面皮加以诠释,便莫名的会使人相信此人毫无心机。
在这股笑意的感染下,三刀似乎没有最初那般紧张了,可看向岑鬼的目光也愈发疑惑了起来。岑鬼便顺势睁眼,同三刀对望,眼底似有些悲戚,“孤听说你素来与苏植交好,此番苏植身死,孤还未能抽空前往苏府探望,不知眼下白事进展如何?凶手可有线索?”
听到是这个问题,三刀不露痕迹地笑了一笑,却未能逃过岑鬼的眼睛,“尸首白日里叫路人发现以后便由苏府给领了回去,尸首残破,伤痕无数,仵作检查需些时日,下葬的日子暂未确定,凶手的线索也还在追查。”
岑鬼觉得三刀装的还挺有模有样,不禁对这位杀手的素养心生佩服,与此同时,问出的话语便更加的不怀好意了,“你同苏植都是从小便入宫的,也常一同陪伴在孤身侧,照理来说私交应当不差?”
三刀果真不负众望地点了头点,在苏植嘲讽的目光中无比动容地讲述着二人曾经一道饮酒听曲、高谈阔论、比试身手的光景,末了,还不忘给出一句总结,“在下与苏植情同手足,他也确与在下有恩,如今却遭了贼人毒手,在下定会竭尽全力抓捕真凶,将其绳之以法。”
话音刚落,岑鬼便听到了苏植的一声冷笑,除冷笑外,还附带着一句对那“恩情”的解释,“不说我倒还给忘了,他初入宫时因不是本国人士而遭排挤,我看不过去,明里暗里帮衬着他,可以说他的每一次升迁都是我在允他机会......”
“......啧,如此看来,倒是我自己养出了条白眼狼。”
岑鬼对苏植报以同情,只可惜眼下时机未到,还不能让他报仇。该问的话也都问过了,岑鬼便干脆挥退三刀,顺带着让他将四个倭瓜脑袋一并领走。
一炷香后,饶是那些倭瓜已被带走好些时候,殿内那血腥与水腥混杂在一起的窝心气味仍是滞留盘桓、无法散去。
苏植抱腿坐在门槛之后,面上蒙着一层阴霾,似在专心消化三刀方才的那番话,又似在努力平复心绪,周身的怨念倒是愈发的重了,重到岑鬼都忍不住要出声提醒,“苏植,冷静。鬼魂本为至阴,若被执念吸引深陷怨念泥沼,便会化成为六亲不认的厉鬼。”
尉迟玹走到桌案旁,为盏中又添一根新的灯芯,淡淡问道,“厉鬼与寻常鬼魂除执意报仇外,又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岑鬼生怕苏植堕入此道,刻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鬼魂彻底化为厉鬼以后便失去了理智,除了会伤害众多无辜之人外,还会六亲不认,伤到身边亲人。而且厉鬼的三魂七魄被执念彻底侵蚀占据,待到执念达成之时,厉鬼也会魂飞魄散,是投不了胎的。”
苏植闻言揉了揉太阳穴,面露苦笑,看起来情绪还远不至于走到极端地步,“为这种杂碎害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才是真的愚昧,我虽恨他,却也只想叫他偿命,为他的虚伪感到寒心罢了。”
岑鬼能看出苏植是一个挺会自我开解的人,这样的人其实才是最叫人放心、不会步入邪道的。而古往今来那些会将自己逼得疯魔的家伙,无非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共同特征,比如心思细敏,脾性孤僻,爱钻牛角尖,严肃不爱打趣......
等等,这么一看,尉迟玹岂不都占全了?
岑鬼心下一凛,目光不自觉飘到了尉迟玹身上,后者已经坐在书案前翻阅奏折翻了好一会儿,眼下正是专注,丝毫没有觉察到岑鬼投来的视线。岑鬼看了几眼,重新低下头来,发誓日后绝不可以惹恼了尉迟玹,否则这类人生起气来,后果不堪设想。
苏植确不负岑鬼所望,很快便摆脱了怨恨情绪,重新拾回理智,飘到了书案旁,从一摞奏折里抽出了一张与奏章大小不符的信纸。
尉迟玹察觉到纸张腾空以后,猜测苏植就在跟前,顺势瞥了一眼纸张上的内容,突然开口问道,“山樱节的事宜就这般定下了?”
纸张上下摆了摆,应是苏植在点头。
尉迟玹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低头翻阅奏折,苏植便将纸张递到了岑鬼跟前,同岑鬼详尽介绍了一番山樱节的流程,“大抵十日以后,云瘦山的樱花便会盛开,届时农田的播种应当也近了尾声,便拟定在云瘦山山脚办一场祭祀。”
“这回因为人手不够,所以会在往年的基础上剔除很多不必要的步骤,主要就是开场祭祀山海神明,护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中途赏花游乐,倾听民意,最后办一场宴席,以山樱舞曲收尾......”
岑鬼总觉得这些个祭祀宴会到头来千篇一律,变来变去也无非拜拜神明吃顿饭,非要弄出些莫须有的噱头助兴,着实虚假的很,以至于兴致缺缺,匆匆扫了两眼便还给了苏植,转头问起了正事,“关于火铳配方的那封密信,应当未有落入三刀之手吧?”
苏植这才恍然想起那封信眼下可能还在自己的胃里堵着呢,神色突然变得焦急起来,“不妥,若是仵作验尸,迟早会将肚子剖开,若那时他们发现了胃里的纸团,难免不会起疑。三刀这家伙要是打听到这件事,定会直接登门去夺。”
岑鬼托着脑袋,打趣着说道,“往好了想,兴许已经化作粪土了呢?”
尉迟玹听不到苏植说话,只能听见岑鬼没头没尾地提了个“粪”字,因此微微蹙眉,瞥了后者一眼。
岑鬼收到来自尉迟玹的目光,只是没脸没皮地笑了笑,也不在乎粗不粗俗,反正先前在符离山时日日夜夜同这些个肥料打交道,早已磨砺惯了,望着都能吃下去饭,又何须顾忌言谈避讳?
苏植显然也不是尉迟玹那种境界的高雅人士,对于岑鬼话语里的粗鄙之处丝毫没有留意,仍一心想着绝不可让密信落入刺客之手。越想越是惶恐,越想越是不安,便干脆同岑鬼提议道,“我回家中一趟,以防万一去将密信毁了,不做逗留,去去便回。”
岑鬼点了点头,“你小子想得还挺周......”
“到”字还未脱口,苏植便已溜得没影了。
岑鬼无奈地笑了一声,张开两只胳膊倒在了身后的卧榻上,微微侧过脸,去看窗外依旧深沉的夜空,每一朵浓云薄弱的交汇处,仍有淡紫的电闪倏忽明灭,就色泽来看,只比记忆中的天雷浅一些......
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