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中传出的哭声之大,哪怕隔着条长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盖过。
苏植循着亲人们凄惨的哭声回到家中,跨过门槛,踏着一地被雨水打湿的元宝纸钱,与身披缟素的下人们穿身而过,朝停放棺材的灵堂走去。
灵堂内是清一色的白,偌大厅堂的中央位置摆着一口还未盖棺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是谁,苏植自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略甜的香烛气息充斥着这方空间,风将火盆内还未烧完的飞灰卷起,于半空破碎成雪花状,洋洋洒洒地落在一屋子人头上。所有人都只是一味地哭,没有人注意到这阵平地卷起的阴风究竟有多么古怪。
苏植从爹娘身边经过,转身坐在了贡品旁的圈椅上,面无表情地端赏着府中一切,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老夫人,别哭了,你都哭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奶娘不停地劝说跪坐在蒲团上的苏老夫人,分明二人谁也不比谁的年纪小,也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总要有一个人故作坚强地站出来,开解身边人,“哭坏了身子,少爷知道了也是会难过的啊......”
苏老夫人倾斜上身、死死抱着棺材不肯撒手,“我的植儿啊......”义无反顾、撕心裂肺地哭嚎着,一双眼哭成了核桃,整个人的精气神也都哭去了大半,却仍无法听进奶娘的劝告,仿佛以为只要自己哭出了血泪,哭死过去,就能换得苏植起死回生。
苏植抬起手,遮住一双眼睛,目不忍视。
灵堂内的哭嚎持续到了寅时,终以苏老夫人连哭一天一夜、支撑不住昏死过去而告一段落,老爷和老夫人被下人们送回住屋以后,灵堂内的啜泣声就变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了。
苏植倒也并不在意。死人无需同活人计较,反正眼下他要做的、能做的,也就只有保护好那封密信了。除此之外,阳间诸事已与他毫不相干。
打定主意,苏植起身走去棺材前,将棺内那张了无生机的面庞望了望,看起来就像是隔了夜的干馒头,一时竟觉得有些好笑。
一面笑,一面朝自己干馒头似的尸首伸出了手。
手指刚扒上那块盖在伤口处的白布,屋内的烛火便毫无预兆的熄了个彻底,下人们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便被从窗户窜入的一道人影给割断了喉咙。
人影身手之快,根本不是寻常人类能够达到的境地。苏植看愣的档口,人影已经来到了棺材前,与他相对而立。
窗外电闪乍破,清冷的颜色将三刀的面容映得与棺中的尸体别无二致,苍白得同人偶一般,吓得苏植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还想细看,三刀却已将棺中尸首对半分开,埋首在内脏中翻找,血腥的气味晕开满屋。苏植亲眼目睹着这一幕,竟连勃然大怒都给忘了。
三刀很快便摸索到了内脏中的纸团,也未打开确认,便匆匆塞在一个小巧的锦囊内,转身冲出屋舍。
苏植苦笑出声,扭头看了看棺中那被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的尸首,再转头看向屋外时,面色已化为决然的冷漠。
循着三刀的气息追了一段并不算远的路,天色依旧很暗,路上照旧没有行人。苏植停在了小巷的入口处,抬眼望着巷内的黑暗,三刀的气息就在前方。
飘入漆黑的深巷,不多时,视野里果真出现了三刀的背影。
不过附近竟是没有其他刺客埋伏。
苏植觉得眼下光景有些许诡异,哪怕自己已然为鬼而三刀是人,这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仍挥之不去。直觉叫嚣着让他不要再继续深入,可是强烈的仇恨又让苏植不甘心止步于此。
这世上总不会还有比鬼死的更透彻的境界吧?既然没有,那还有什么好怕的?这般想着,苏植的底气便又足了几分。
就在这时,巷内的风突然改变流向,周遭空气趋于浑浊。等苏植意识到不对劲时,一切都太迟了。
来路上已结满了蛛网,密集得连容纳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都未留下。而且蛛丝可以被鬼魂直接触碰,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蜘蛛的产物。
苏植推断这些古怪的蛛丝必然与三刀有所牵连,既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便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打败三刀一事上。是以拔出腰间佩剑,缓缓朝三刀靠近。
与此同时,本不可能看见鬼魂的三刀竟也随着苏植靠近的距离,一点一点转过身来。
二人照面的一刹,苏植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东西竟然还能称之为人。
这是一具死相无比凄惨的尸首,尸首的皮肤上满是窟窿,随处可见绽开的红肉白骨,龟裂如厮,却已无血可流。
尸首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扑倒在地,却又似乎被来自半空中的某种力量给垂钓着,双手似僵尸般伸出,瞳孔浑浊得比最劣等的琥珀还要脏乱。穿的也确是三刀的衣裳,但就面相而言,已无从判断是否为三刀本人了。
然而最让苏植感到在意的是,尸首脚边的积水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如丝绸一般的轻纱,纵然眼下周遭没有烛火光亮,这些丝绸却仍流淌着光泽,如月华般通透,像极了岑鬼曾同自己说过的某样物事。
月华薄纱。
对,就是这个,传说中鬼魂用来画皮的宝贝。
可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不容苏植细想,尸首便已袭了过来,就身手而言根本算不得敏捷,但奈何气力极大,轻易便能催倒两侧的院墙,将地面撞出个窟窿。
苏植一面周旋,一面观察着周遭的环境,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恍惚感,好像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人世。
尸首进攻得肆无忌惮,似乎完全不怕被住在两旁的人类发现,苏植躲闪几步后一剑刺去,轻松便穿透了尸首的胸膛,可是里头却是空荡荡的,仿佛所有的内脏都已被掏走。
尸首并不知痛,转头咬向苏植,苏植拔剑躲开,继续躲闪着尸首的进攻。
半个时辰后,苏植卸去了尸首的两条胳膊和一条腿,统共砍了五十七剑,并且自己也做到了毫发无伤,可不知为何尸首却根本没有变弱,反倒是自己,胸闷之感越来越强烈,体内的力量也逐渐难以使出。
苏植还是一只新生的鬼,并不明白眼下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又该如何应付。喘息与分神的空档,再抬眼时,尸首已经消失了。
怎么可能?
这是苏植的第一个念头,可旋即便意识到这件事从最开始就很不对劲,不对劲到一种什么地步?不对劲到苏植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被耍了。
因为三刀的身手,或者说这个始作俑者操纵尸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这般拖沓。
先前还在苏府时,三刀身轻如燕地滚入屋中,轻松斩杀一屋子下人,这种身手与方才同自己交手时的身手根本不是同一境界,所以这样一来的话,自己苦苦支撑了这般久,其实都是始作俑者在故意在拖延时辰?
这般想着,余光瞥见黑暗一隅的巨大蛛网,那只好似从地狱走出的蜘蛛仍趴在原来的位置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下一刻,被断去手脚的尸首便如风一般迅疾地出现在苏植身后,更确切些,是脖颈的右后方。
苏植只来得及侧过脸,眼睁睁看着尸首张开嘴,嘴角一路裂至耳垂附近,似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口肉来。
而自己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