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植的魂体很虚弱。
鬼气的流逝使得身躯再度变成随时都会消失的状态,脖颈处的大片咬伤狰狞可怖,便像是将一块翡翠磕在了利器上,蛛网般的裂纹自豁口处蔓延全身,似乎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岑鬼用鬼气强行拔除了伤口附近的浊气,苏植的状态稍稍稳定下来。以防万一,岑鬼又渡了些鬼气过去,确保在赶到阴司之前不会有意外发生。
临出门前,岑鬼再三同尉迟玹保证一定会赶早回来,尉迟玹却像是早已适应了岑鬼会隔三差五出一趟远门的状况,抬手扶着门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早些回来。”
话音刚落,岑鬼便抱着苏植的魂魄没入了雨幕之中。
尉迟玹默默地在大门附近站了很久,脚边还躺着两名被小旋龟打昏的侍卫,廊外的雨声已经听得很习惯了,习惯到沉思时已再不会因雨声而分心。心底一瞬间空空如也,天也是灰蒙蒙的,岑鬼为了苏植去往阴司,小旋龟也为了剑鬼离开了寝殿......
似乎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有着需为之奔走的要事,仿佛只有自己,一整日、一整日的只知道待在寝宫里翻阅奏折,却根本取不得什么进展。
自己好似做得很认真、很专注,甚至累得昏了过去,可是卫国在十四国中的地位还是没有改变,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眼下苏植也不在了,自己一个人当真还能辅佐好岑鬼、治理好卫国吗?
“不考虑多依靠依靠岑鬼吗?”从未听过的男声凭空出现在身后的寝殿内,尉迟玹警惕地将半只脚踏出门槛,手搭在了蝉丸上,视线不停地在那些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游走,还未判断出说话之人的具体方位,那人便又肆无忌惮地说道,“他可是强大的万鬼之王啊。”
这一回尉迟玹很快便找出了声音的位置,迅速将蝉丸掷了出去。刀刃嵌在了墙壁上,男人凄惨地哀嚎着,“好痛......”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起来,“痛......会死......”
尉迟玹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门,纠结片刻,还是朝着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待走得近了,方才发现蝉丸刺中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只比指甲盖还要小的蜘蛛,眼下这蜘蛛已被蝉丸削断了腿,正肚皮朝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尉迟玹舒了口气,伸手去拔蝉丸,结果蝉丸刚一抽出,墙壁上的那道豁口里便泉涌似的喷出了密密麻麻的蜘蛛,其中一部分逐渐摞起,汇聚成一道人形。尉迟玹试着砍了一刀,却如同砍在水柱之上,收效甚微。
转身想逃,殿门却应声合上。
一瞬间,脚边、身前,殿内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蜘蛛,尉迟玹虽不似寻常姑娘家那般会对老鼠、虫子一类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但是被数量如此之多的蜘蛛围着,终归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
尉迟玹想试着从柱子或者房梁借力跳到窗户附近,可一抬眼,房梁和柱子上也都爬满了蜘蛛。看样子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尉迟玹干脆放弃挣扎,冷静地面对眼前的怪物。
怪物对于尉迟玹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打趣道,“自陈国一别后好久不见,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呢......”
“......就同块石头似的。”
“大爷我当真很好奇,岑鬼那家伙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才把你给弄到手的?想来应是付出了不少代价吧?他既是这般喜欢你,你却一直冷冰冰地回应,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有些坐不住了。他是万鬼之王,你只是个人类,多依靠他几分,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尉迟玹不予回应,静候着怪物的下文。
“你说你要是多依靠他一些,在他提出要离开时说一两句话挽留一下,眼下也不至于落得个孤身面对大爷我的境地,对吧?虽然大爷我并无取你性命的打算,可要是你遇到的是其它妖物,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
尉迟玹虽然一个字都不相信,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准备取我性命?”
“对啊!”怪物爽快地承认道,“杀你作甚?若是大爷我和那家伙想对你下杀手的话,就凭你这副身子骨还能活到现在?哦对,反正你都不记得了。无妨,反正大爷我和他是不会取你性命的,毕竟他还要接你回安息之地。”
“但是......你当真不打算再多依靠岑鬼几分?”
尉迟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这只怪物要做什么。
多半还有后话在等着自己。
“虽然岑鬼这家伙天真的很,不适合为王,但好歹行事还算磊落,不是么?”怪物的眼睛泛起红光,一步步逼近着尉迟玹,直将尉迟玹逼到了再后退一步便会没入蛛群的境地,方才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所以多依靠他一些,不好么?”
语调像极了熟人闲话家常,可不知怎的尉迟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名有些抵触这怪物的说法。可一细想,他说的确又没错,岑鬼确实是一个很值得依靠的对象,只是自己的自尊不容许自己这般做罢了。
“你究竟是如何看待岑鬼的?”怪物隔着衣料戳上了尉迟玹的心口,指尖稍一用力,便破碎成了数只蜘蛛,一些落回地面,一些继续攀附在玄色的衣料上,“如果你同意与他在一起的初衷是卫国的话,多依靠他一些,不正是在很好地利用他吗?”
“像他这般天真的家伙,就算被人骗了也不会察觉到吧?特别是你,就算是被你骗了,他也察觉了,恐怕还是会继续心甘情愿地被你骗下去。尉迟玹,你想要保下卫国对吧?可是现在苏植也不在了,你觉得还能做到吗?”
尉迟玹缄默不言,平静地合上了双眼。
“逃避也没用,你只是个人类,在大爷我的浊气结界里你又能逃到哪儿去?你连现阶段的大爷我都无法抵抗,又怎可能敌得过那些将要踏平卫国的千军万马?”
怪物嘲弄般地放声大笑,虽然每一句话都在无情地贬低着自己,可是尉迟玹却无法否认。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是觉得岑鬼被利用很可怜?你是在同情他?”怪物的絮语便像是来自地狱深处,无限地放大着尉迟玹心底被人性压抑的阴暗,“但其实没关系的,因为他是鬼王,而你是人,就算你利用了他,也许过个几百年他便忘了?”
“多依赖他一些吧,只要你肯开口让他亲自上战场,卫国就一定能在乱世中存留......”
这个怪物说的很对,如果自己再少一些良心,不在乎岑鬼,站在纯粹的利益上看的话,这确然是最佳选择。
可是自己不能这般做,因为一旦让岑鬼上了十四国战场,撼动了人界历史洪流中的大变革,天谴恐怕会让他灰飞烟灭吧?无论如何,自己不能为了卫国放弃岑鬼。因为自己是岑鬼的臣子。
“看来你也同他一般天真呢。”怪物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二人的身躯应是离得很近了,尉迟玹刚要抬眼查看情况,那怪物便从口中吹出一口紫黑色的气息。距离很近,避无可避,尉迟玹迎面吸入,无色无味,却下意识想要吐出来。
捂着口鼻吐息了一阵,胸腔中的心绪却逐渐焦躁起来。
“这些蛛毒大爷我可是留了千年啊,如今终于替他送到了......”怪物得意地笑了两声,心满意足地观察着尉迟玹的反应,“如何?现在还会觉得愧疚吗?还知道同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话音刚落,寝殿外的天空突然变作血红,一轮血月高悬天际,聒噪的鬼鸦叫声此起彼伏,旋风将爬满蜘蛛的木窗直接冲开,月鬼提着薙刀,率一众鬼鸦直接冲入殿内,气势汹汹地朝怪物袭来。
“啧。”怪物显然也没料到月鬼会突然出现,计划被中途打搅,语气难免不满,“死小鬼,大爷我几千年前就看你不满了,当初没弄死你算你运气好,还敢来大爷我面前露头,看大爷我之后不弄死你。”
月鬼却听得莫名其妙,几千年前?自己有活过那般久吗?这怪物哄人的本事可真不怎么样。一薙刀将蜘蛛摞成的人形削成两半,笑吟吟地问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不记得有见过你这种家伙。”
被击溃的蜘蛛重新聚拢成人形,闻言不禁捧腹大笑,笑够了,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每次听见你们这般回答,大爷我都会想,究竟是你们疯了,还是大爷我疯了。”
月鬼毫不留情地回敬道,“必然是你。”说完,高举薙刀,将血月的力量凝聚于刀刃之上,直直朝怪物身上劈去。
怪物躲也不躲,任由薙刀迎面劈来,再度将蛛群击散。这一次,被击散的蛛群们未再重新聚拢,而是沐着血月的华辉,逐渐化作红色光点,幽幽升腾。而那原本被蜘蛛包裹着的人形,赫然是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首。
三刀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