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玹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梦醒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浑身都是黏糊糊的汗渍,衣裳头发贴在了皮肤上,被窝里的余温烫得吓人,就同小时候发高烧大病一场后,被尉迟昙强迫捂着被子睡了一夜似的。
殿中似乎有人在说话,循声望去,便瞧见岑鬼正对着虚空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想侧耳去听,可一凝神,原本以为已经好些的头疼便又犯了,仿佛锥子扎着脑仁,睡再久也不可能有所好转。
岑鬼注意到了尉迟玹起身的动作,赶忙中断与三刀的谈话,斟了满满一杯热茶递过去。
尉迟玹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接过茶杯,虚弱地说了声“谢谢”。唇珠刚沾上茶水,脑中剧痛砰然炸开。
眼看茶盏即将落地,岑鬼赶忙接住,就地放下,扶着尉迟玹的肩膀关切问道,“尉迟你哪儿疼?大爷我......”顷刻间意识到自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法替尉迟玹分担痛楚。
可是,难道就只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吗?
岑鬼不甘心地握紧拳头,想要去敲发带上的鬼玉,满心只想着随便唤个什么鬼王过来,去找山鬼也好,去找真真也罢,也不管找不找得到,请不请的来,只想力所能及地为尉迟玹做些什么......
“不必......”尉迟玹握住岑鬼的手腕,阻止了后者接下来的动作。他真的觉得已经够了,岑鬼已经为自己做的足够多了。自己不能再继续依靠岑鬼,否则便正中了那名始作俑者的下怀。既然他想让自己成为岑鬼的负担,那么自己便更加不能走出这一步。
不就是头疼吗?忍一忍便过去了......
“我没事。”尉迟玹松开岑鬼的手腕,缓缓从榻上坐起,一面尽可能地让自己适应耳畔的絮语和脑中的疼痛,一面压制着心底翻涌的古怪心绪,既然已经决意无论如何都不可屈服于那名始作俑者,那么自己就要尽可能做到和平日里一样。
这般想着,睁开双眼准备起身,却发现岑鬼正张开臂弯,小心翼翼地守在自己身侧,虽是守着,却又不敢直接肢体相碰,像极了寻常百姓家那些初为人父者保护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眼底流露出的慌张当真不像是一位鬼王该有的样子。
“尉迟你不要勉强......”岑鬼刻意压低了嗓音,好似生怕声儿一大便会将尉迟玹给吓昏过去,“你要做什么直接同大爷我说,饿了渴了大爷我替你拿,你躺着便好。”
尉迟玹没有开口,目光却越过岑鬼,落在了寝殿一角的书桌上。岑鬼当即明白了尉迟玹要做什么,下意识拒绝,“不可......”
话音刚落,尉迟玹便要迈步,看样子是准备亲自走去书案旁拿取奏折,岑鬼见状赶忙伸手将之拦住,无可奈何地妥协道,“尉迟你别乱动了,不就是奏折吗?大爷我去替你拿来,你快盖好被子。”
“我来吧。”三刀十分自觉地飘去书桌,将那一摞山高般的奏折全部搬到了床榻旁。
尉迟玹朝看不见的三刀道了声谢,随手拿起一本熟稔地翻阅起来,愈看神色愈发认真,确实就同病好了似的。
岑鬼还是忍不住心中忧虑,提醒道,“尉迟你若是头疼便再睡会,不要勉强自己。”
尉迟玹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已然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奏折里。
“那......殿下......”三刀分外尴尬地站在岑鬼与尉迟玹中间,总觉得若是不开口说些什么,自己便成了无比多余的存在,可以直接滚出寝殿了,“我们继续方才的谈话?”
岑鬼觉得好像也只能这样了,便点了点头,领着三刀坐回圈椅,继续听他叙述这段时日被始作俑者操纵的经过。起初还会分神去看尉迟玹那边的情况,可渐渐的注意也就尽数回到了谈话上。
“他们似乎有两个人,一个负责动手杀生,另一个负责封印。”
“而且他们一直在暗中盯着殿下你,一刻都没有松懈过,只不过殿下你没有觉察罢了。虽然我也只是在不经意间听他们提起过一次,但是很可能直到现在他们仍有眼线布在周遭。”
“他还提起过一个有关蝉丸的传说,叫作‘兮照献剑’,说的是锻造蝉丸的剑师将蝉丸赠予某位部落首领的故事,只可惜最后剑还未送出去,剑师便已身故。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但他既是说了,我便在此一并复述给殿下你。”
岑鬼扭头看了一眼那把摆放在床脚的名刀,情绪没有起伏。目光不自觉顺着尉迟玹肤的双脚一路望了上去,再三确认他的面色没有出现异样,这才收敛目光,漫不经心地答复三刀,“原来如此。”
虽然真凶的身份仍无从查起,但若是将以往事件中的线索加以整理,还是能够得出一个结论:既然能被始作俑者如此痛恨,那么自己必然是做了什么能与他结仇的事,而且必不可能是小的摩擦,少说都得是一条人命以上的孽债......
莫非是自己以前身为昭国君主时利用权势对他做了什么?国仇家恨?自己曾经灭了他的国家?
岑鬼觉得这番推论很是在理,却终归少了些佐证的依据。
虽也有心去找寻佐证,但是数千年前的历史早已被人族当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没有正统碑文记录传承。坊间流传的故事也大多真假参半,根本做不得数。
当然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岑鬼也很想将这世间的上古封印都闯上一遍,挨个问询里头的家伙,“是不是你想找大爷我报仇?”不过很可惜,光是天雷劫和卫国这两件事便已经将他给逼得身不由己了。
岑鬼干脆放弃了思考,扭头去看尉迟玹。
一眼望去,便见尉迟玹身形又是一歪,险些昏倒。
奏折落在了脚边,尉迟玹却连俯身去捡都已经做不到了,只能撑着被褥,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对已经匆匆赶到身前的岑鬼,在他开口以前率先说道,“岑鬼殿下,奏折上说三日后便是山樱节了。”
岑鬼心中忧虑,已无暇顾及正事,草草应付道,“对,怎了?”
尉迟玹便道,“我有一个请求,或许也是此生对殿下你的最后一个请求了。”
听完这句话,岑鬼吓得险些跪倒在地,慌忙去探尉迟玹的脉搏,并无死相,而且他的身上也没有沾染死气。
岑鬼舒了一口气,连忙责备尉迟玹,“身子挺好的,为何要说丧气话?”
尉迟玹无辜地望着岑鬼,如实道,“并非丧气话,而是实话。”说完扭头看向窗外,天色虽仍阴沉,却隐约泛着转晴的迹象,虽有迹象,却到底还是浓云居多。这般阴晴不定的天气,当真像极了自己时好时坏的头疼,“殿下听说过‘桃花箭’吗?”
岑鬼闻所未闻,疑惑地望向一旁的三刀。
三刀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岑鬼是在等待自己给出说明,便开口解释道,“‘十里春风桃花箭,天定姻缘谁家郎。’这个桃花箭的活动其实就是射箭,但是是在云瘦山上唯一的一株桃树下猎射。”
“射的并非猎物,而是落下的桃花。”
“树下摆放着箭靶,若是谁人能在射中花瓣的同时射中靶心,便是天公肯定少年的心意,允诺这段姻缘,这时再将自己的心意同心上人说出口,心上人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话虽如此,卫国立下这条规矩已有两百余年,至今无人能够做到......”
岑鬼听后反倒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尉迟玹怎可能会这般主动?大抵是自己想多了。便随口应付道,“原来如此,倒真是风雅。”
尉迟玹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岑鬼,面色虽仍苍白,说话的语气倒是十分平稳,“那你能够做到吗?”
岑鬼有些难以置信,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能是能,但是尉迟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尉迟玹犹豫了,默默地握紧拳头,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迷茫,“往后的路究竟该如何走,我想问一问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