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白驹过隙,一晃三日,举办山樱节的日子到了。

许是天公作美,雨势自昨日开始便已逐渐转小,待到昨夜便彻底停了,云瘦山的花草树木虽仍是湿漉漉的,山间却有白绫似的水汽氤氲缭绕。含苞待放的樱花掩藏于朦胧的水雾之中,恰如仙境一般。

风拂面而过的温度冰冰凉凉,节日的流程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最后一项,山樱宴。

宴席上,早已看惯了歌舞升平的岑鬼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绒毯上,身前的杯盏里泛着涟漪,水面上已不知何时浮了片花瓣。

鼻尖萦绕的胭脂气味远盖过酒香,一众袅娜的美娇娥们在跟前扭捏造作地挥舞绫罗,却始终无法令岑鬼重新抬眼。如此作态倒也不是要摆什么为王的架子,而是委实提不起兴致。

这半年来,他在十四国参加的大小宴席加在一块儿少说也有三十多场,早已看厌了千篇一律的流水。反观一甲子一度的鬼王聚首,虽不及人世酒席来的铺张,却可以无所拘泥地畅谈天南海北,酒后尚可快活一战,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乐。

岑鬼伸手挡住唇畔,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偶尔借着打量酒盏的幌子将身侧的尉迟玹看上一看,这才不至于坐立难安。

宴会从巳时持续到午时,山樱节上拖家带口赏花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山樱节本就不是特意为王公贵族举办的节日,初衷还是与民同乐,所以即使宴会周围一圈的空地都被侍卫们拦着,但若是平民想要进来与渊王喝上一杯,论规矩也是允许的。

不过确实没人敢这般做,至多也就围在圈子外头,伸长脖子看个热闹。

平民们的视线大多停留在岑鬼与尉迟玹身上,间或能够听到议论声从人群中传来,形如“这尉迟玹是渊王的男宠吧?”“渊王能打得过那十三国的国君么?”一类的问题,岑鬼一早上已经听了不下百遍。

闲言碎语哪个朝代都有,如若当了真,便也失了为王者的气量。

岑鬼干脆不去听,继续等候宴会流程缓慢进行,反正一切事宜都由接替苏植的司礼来操持,自己只要等着便好。

“说起来,我怎没见到苏植大人呢......”宴会外围,人群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哎呀,你不知道吗?苏植大人大约五六日前被刺客给暗杀了。”

“什么?我一直住在海边,没想到皇城里头居然发生了此等大事......”

“哎,你看这个司礼,说话就是没有苏植大人好听,气度也不及苏植大人,你说偏生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卫国失了苏植大人还能撑得下去吗?”

“住嘴!快住嘴!这可是杀头大罪,当着渊王的面说这些,你不要命了?”

接替苏植的司礼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虽然老眼昏花,但终归朝堂上身经百战,自然不会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全程举止没有透露出一丝局促,有模有样地宣读完祝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照旧饮酒吃菜,与身边人聊得不亦乐乎。

岑鬼也没有多余的想法,端起眼前那个盯了一早上的酒盏,连同浮着的花瓣一饮而尽,烈酒穿喉,舒服地叹了一声,正要抬手擦拭嘴角的酒渍,余光却瞥见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一道尤为高挑的身影,高挑到就连精挑细选入宫的侍卫也才不过堪堪高过他的肩膀。

来人一头银色的长发,刘海掩去半面,眸子里不带任何感情,琉璃色的龙角长在头顶,分明与人类格格不入,却完全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龙殷?他来这里做什么?

龙殷的视线与岑鬼对上,径直拨开人群,驻足在了酒桌对面,也不坐下,就这般俯视地盯着岑鬼。

直到微咸的风儿撩起便装衣袖,龙殷方才不疾不徐地盘腿而坐,开口说道,“龙渊的封印破了一处,蛸足逃出来了。卫国大雨将至。”

岑鬼抬眼打量了一番天色,估摸着一时半会也下不起雨来,心中料定这句“大雨将至”绝不止是字面意思这般简单,或许蛸足会袭击卫国,或许龙渊中溢出的浊气将再一次引发海难。但是比起这些,最让岑鬼感到震惊的是,龙殷他居然不是个哑巴?

震惊之余,抬手支着下颌,压低嗓音再度确认了一遍,“原来殷兄会说话?”

龙殷又不说话了,只是点了点头。

岑鬼重新往空杯中斟了一盏酒,顺势推到龙殷面前,“殷兄口中的大雨,是接下来将要发生海难的意思?”

“你多保重。”说完这句话后龙殷便起身了,全程语气无波无澜,每一句话都简短得好似多说一个字便会要了他命一般,言语中不留一丝让人接话的余地。

岑鬼思索的空档,龙殷的身形已经随风散去了。

桌案上的酒盏因为被岑鬼推得太过靠近边界,一个不稳倒头摔在了地毯上,酒水晕了一片,玉制的杯盏也摔了个缺口。

岑鬼正准备起身去捡,司礼老头却已将杯盏连同碎片一起奉到了岑鬼跟前,操着年迈的嗓音同岑鬼交代道,“殿下,射猎已经开始了。”

岑鬼这才意识到原本安排的节目流水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骑马射猎,等这最后一个环节结束,自己便能去射桃花箭了!

是以顺遂司礼的安排,大手一挥,“拿朕的弓和马来!”

骑马射猎是每朝每代都会有的仪式活动,参加的也大都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里的青年才俊,岑鬼自不会参加全程,否则有他这个君主在,哪个臣子又敢不怕死地争第一?

所以他要做的,也就是开场射上一箭,猎到第一只猎物后便同尉迟玹一并离开,让这些臣子们不再拘束,玩得尽兴一些。

尉迟玹因为生病没能参加射猎,便坐在原处,看着侍卫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通道,岑鬼接过侍从手里的箭囊,翻身上马。

纷飞花雨中,马上之人意气风发。

尉迟玹低头抿了一口清茶,面上不动声色。

“驾——”岑鬼用小腿一夹马肚,率一众世家弟子朝后山猎场奔去。

尉迟玹从未见过岑鬼射箭,但是以他对岑鬼的了解,大抵是百发百中。毕竟岑鬼于武学一途无所不能,区区射箭应当不在话下,只是不知形如桃花箭这类条件严苛至极的考验,他能否也轻易达成?

一盏茶后,岑鬼骑马回来了,马上还驮着一匹身材娇小的赤麂。

尉迟玹朝那处瞥了一眼,认定这个猎物并不符合岑鬼的实力,约莫是着急参加桃花箭的缘故,冲出去后看到一只猎物就囫囵射了,否则依着他那爱出风头的脾性,怎么着也该射头熊回来。

岑鬼翻身下马,把缰绳和猎物一并交给侍从,吩咐所有臣子随意活动。

不多时,周遭的位置便都空缺了下来。

岑鬼一步步走到尉迟玹跟前,递出右手,盛意相邀,“尉迟公子可愿赏脸?”

尉迟玹愣了愣,刚一晃神,脑中又是一阵剧痛。

尽管尉迟玹表现出犹豫的面色,岑鬼却仍很不要脸地坚持道,“‘春风十里桃花箭’,你不是要亲眼见证天意的指引吗?”

尉迟玹忍痛起身,从桌案后头绕到了岑鬼身侧,风轻云淡地问道,“你想成为卫国的传说?”

“传说?”岑鬼回想起三刀殿中所说,自开国以来,卫国便无一人射中桃花箭被天公成全,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今儿射中了这箭,必然能被载入十四国史册。

思及此,岑鬼不禁洋洋得意地笑了。

尉迟玹合上双眼,不悲不喜道,“走吧。”

岑鬼欢欢喜喜,哼着小曲,跟着尉迟玹朝云瘦山那唯一一株桃花树走去。

越走越偏,越偏便离得人群越远,等走到那株桃树下时,山樱节那边的人声已经渺远的好似隔了重山,脚下土地泥泞,连条供人走动的小路都没有,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这儿了。

地面很滑,岑鬼走得磕磕绊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底,全然没有抬眼去看花树的空档,只满心想着变回鬼魂飘浮起来会更舒服些。

“到了。”身前领路的尉迟玹停下步子,自觉退到一侧,为岑鬼让出开阔的视野。

脚下“咯吱”的动静戛然而止,岑鬼抬眼瞅了瞅身前的花树,唇边悬着的笑意逐渐消失,接着又四处寻觅箭靶的身影。

寻了半晌,终于在距离花树百步外的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很像箭靶的破落架子。花树上确实挂了张弓,但是弓弦早已经断了。

这还不算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眼前的这株花树竟然是株枯树,唯独一根新生的枝丫上稍有绿意,绿意里潜藏着一抹浅淡的粉。

一株百年老树上,竟只开了这么一朵花儿。

岑鬼忍不住看了眼身旁杵着的尉迟玹,有些不知该不该笑。

尉迟玹察觉到了岑鬼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树梢上唯一的一朵独苗苗,淡然解释道,“上次前来卫国参加山樱节时此处尚且热闹,不想如今却已没落如厮。”

“世人喜新厌旧不过如此。”

尉迟玹收回目光,盯着岑鬼的眼睛看了片刻,淡淡道,“回去吧。”

岑鬼却深吸一口气,走去花树下将破旧的箭弓取了下来,一面打量着箭弓的损耗程度,一面笑吟吟地说道,“大爷我今儿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作古往今来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