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尉迟玹以桃花箭问天,本意是想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如果不想连累岑鬼继续为自己治国,那么自己就应当趁早抽身离开,只要自己还留在卫国一日,岑鬼就随时都有可能再因自己做出违背天道之事,如此一来便正中了始作俑者下怀。

可是又有一丝不甘心。

自己不想走,想要选择第二条路,想要知道自己能否将余生托付给岑鬼。

如果选择彻底托付,寄希望于岑鬼能够扳倒始作俑者的话,或许成全了他想得到自己的愿望,可以让自己的心更好受一些。

至少自己也为他做了些什么,看起来更像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委身于他,将自己连同这个国家的未来一并交付给他,如果撇开自尊与傲骨来看,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而且岑鬼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想要自己,而自己想要一个家,既然天意都已成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思及此,尉迟玹喊住了欢呼雀跃的岑鬼,问他,“你还想娶我吗?”

岑鬼愕然地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怎么想怎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尉迟玹也猜到岑鬼会是这个反应,便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岑鬼彻底懵了,抓了抓头发,有些担心尉迟玹的身体状况,“尉迟你若是不舒服的话,大爷我先陪你回宫去吧。这山风吹着确实有些冷,你怕是风寒了。”

尉迟玹不为所动,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倔强地等候着答案。

岑鬼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笑意收敛,变得颇有鬼王风范,“你认真的?”

尉迟玹点了点头。

岑鬼拧起眉头,不明白在尉迟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他早先确实接受了自己的诉请,但往后的举止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十分亲密。他总是一副淡漠模样,让自己有些捉摸不透。

难道这段时日他确实有渐渐喜欢自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结合尉迟玹一贯来的脾性举止,确实有这个可能。

岑鬼想了想,决定试上一试,走上前去托住尉迟玹的下颌,点到即止地一吻,随后拉开距离,问后者,“反感吗?”

尉迟玹捂着嘴唇,若有所思,“说不上反感......”

岑鬼心中涌起一丝喜意,出于稳妥,他继续问道,“那若是大爷我对你行洞房之事,你也不会觉得反感?不想逃开?”

尉迟玹想了想,发现对象如果是岑鬼的话,自己确实可以接受。便道,“你的话,可以。”

岑鬼用力地捏了一把自己的手背,痛楚十分明晰,不是在做梦。这也就是说虽然尉迟玹的举动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眼下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在向自己诉请和求亲吧?

他居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这般喜欢自己了?而自己竟然毫无觉察?看来自己还是不懂尉迟玹啊。

不过没关系!只要成了亲,往后还能慢慢了解!

这般想着,岑鬼勾起嘴角,同尉迟玹再三确认,“大爷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眼下反悔的话,大爷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尉迟玹却摇了摇头,风轻云淡道,“我不会反悔的,你的回答呢?”

岑鬼握紧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旋即将尉迟玹搂在怀里,生怕眼前的梦境随时都会流走,“大爷我当然想娶你了,做梦都想......”

尉迟玹眼眸低垂,“那今夜如何?”

岑鬼又一次被尉迟玹的发言给震慑住了。今夜?是指今夜就要成亲?这也......太快了吧?虽然自己是很想占有尉迟玹,但原本还打算给他留足半个月的时间适应......

如果是今夜的话,其他鬼王也没法通知到了。

“你确定不再等等?”岑鬼总觉得今日的尉迟玹有些奇怪,说不出的奇怪,虽然也怀疑过会否是那些浊气的影响,但既然月鬼说没有什么,那理应无碍。

或许真的是自己还不够了解尉迟玹吧,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

尉迟玹将下颌搁在岑鬼的肩膀上,眼眶里的双瞳已是血色,“海事那边说只有最近几日有雷有雨......所以就今夜吧。”

否则拖得久了,他当真害怕自己会失去与耳畔絮语相抗衡的勇气,选择逃走。

岑鬼干脆也不再推辞,顺从了尉迟玹的心意,“那大爷我送你的那件白无垢你可带在身边?”

尉迟玹摇了摇头,“山樱节结束后,我会回府里拿来......”

岑鬼欣喜若狂,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矜持作态,颇有风度地问尉迟玹,“大爷我可以再亲你一下吗?”

尉迟玹合上双眼朝花树退去,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兴头上的岑鬼却不肯放弃,再接再厉地朝前逼了几步,“尉迟......”

“......阿玹。”

这一声叫得是当真好听,既不过分低沉,也不虚浮轻佻,语气里还有一丝委屈。

尉迟玹下意识便想起了雪峰上嗜杀善战的狼群,而这般威风的头狼,如今却耷拉着脑袋,匍匐在自己跟前摇晃尾巴......怎能不叫人心软?

尉迟玹眼中的血色缓缓褪去,有所顾忌地瞥了一眼岑鬼身后的老者与少女。

二人察觉到尉迟玹投来的目光后,颇有眼力见地相视一笑,少女伸手搀住老者的胳膊,指着山樱节所在的方向,用清脆的嗓音说道,“爷爷,那儿似乎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我们过去看看吧?”

老者捋着胡子连连点头,“好、好......”

二人的身影很快便走得远了,而且没有要回头的迹象,尉迟玹这才稍稍宽心了些,将再次搂上来的岑鬼推了推,推不动,又推了推,依旧抱得紧紧的。

尉迟玹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抵抗,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催促岑鬼快些。便干脆沉默着,任由岑鬼生生抱了一盏茶时辰。

一盏茶后,岑鬼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过因为下颌搁在尉迟玹肩头的缘故,只要岑鬼一开口,尉迟玹便能感受到一股痒痒、凉凉的触感从肩头蔓延开来,偏生岑鬼还刻意放低了嗓音,听起来便像是贴着耳朵在说话,“大爷我可当真不愿便宜了卫渊的身子。”

“阿玹,这次大爷我用自己的魂儿来,可以吗?”

“就一会会儿,不会害你生病的......”

尉迟玹犹豫片刻,最后也只能选择回应岑鬼的期待,“好。”

话音刚落,青绿色的身影便已剥离出了躯体,俊美的面容上洋溢着幸福且张扬的笑,一双明眸灿如星火,眉心的青焰印子像极了一簇将绽未绽的石蒜。

也只是眨眼功夫,冰凉的唇便覆了上来。

淡薄的香息扑入鼻腔,好闻得令人忘乎所以,却只如蜻蜓点水那般转瞬即逝,尉迟玹还未回过神来,唇上冰冰凉凉的触感便已远去,岑鬼的面容再度被卫渊的尸首所取代。笑容虽是相仿,却终归不是同一个人。

尉迟玹愣在原地,沐浴着一场颇为应景的花雨,愕然地见证着眼前岑鬼捂嘴傻笑的模样,笑着笑着,竟还蹲了下去,幸福地将脸埋在了臂弯中,又是一阵“嘿嘿呵呵”的傻笑,这才枕着手臂,转过头来望向自己,无比坦率地诉说着,“阿玹,大爷我好高兴......”

“比这些年来打败任何一个对手都要高兴。”

“阿玹你身上好香......”

尉迟玹疑惑地抬起衣袖闻了闻,果然有一股子桃花味,闻多了甚至还会觉得有些甜腻,便放下衣袖,走到岑鬼跟前。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凝于喉头,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憋了半晌,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够妥帖,到头来只能平平淡淡、稀疏平常地提议了一句,“山樱节那边也没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了,云瘦山距皇城尚有不少路要走,我便现在回去渊王府,如此一来应是能赶在天黑以前带着白无垢回皇城。”

“阿玹。”岑鬼保持着原先半蹲枕着胳膊的姿势,语气中的笑意淡去了不少,“与鬼成亲世人称之为冥婚,你当真能够接受?”

尉迟玹自觉已经想的很透彻了,“无妨。”

说完,循着来时的泥泞小路朝着山下一步步走去,纵然身后响彻着岑鬼动人的笑意,尉迟玹还是强忍着未有回头。

一脚踏出云瘦山地界,还未来得及跨上马匹,脑中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刺痛。

“想用成亲的手段将岑鬼拴在身侧?真不愧是尉迟玹呢。”

“为何不告诉岑鬼大爷我的存在呢?是准备成亲以后再说吗?”

“你觉得......大爷我会让你得逞吗?”

尉迟玹强忍痛楚翻身上马,挥鞭疾驰,摈除一切杂念,只满心想着早些赶去渊王府拿回白无垢,自己要做的就是拿到这件衣裳,回去皇城,完成向岑鬼许下的承诺,除此之外不要再想旁的什么,遵从自己的心意便好,想多了是灾,想多了是劫......

想多了是错......

聆听着一路风声,赶到卫国时,天已将暮。

尉迟玹将牵马的缰绳拴在了渊王府门前的木桩上,推开尘封数月的厚重大门,穿过安静得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的回廊,来到自己的住屋跟前,伸手将糊着薄纸的门板朝里轻轻一推。

门板大开,惊起一屋灰尘。

尉迟玹掩着口鼻,缓步穿过不算宽敞的厅堂,走到一间上了锁的衣柜跟前。

从袖中取出黄铜色的钥匙,对着四四方方的长条锁芯一戳,锁响,剥落,柜门朝两侧拉开,里头物事摆放的位置还和自己离开前一模一样。

那个摆在最上层的精致木匣内,盛放的便是岑鬼当初相赠、价值万金的白无垢。

尉迟玹小心翼翼地取下锦匣,拂去上头薄薄的灰尘,余光却瞥见原本摆放锦盒的角落内还塞着一个用红纸包着的物事,就外形来看同寻常药铺卖出的药材无甚区别,尉迟玹顷刻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尉迟昙吃剩下的人鱼肉。

这种东西......果然还是留在这儿吧。

反手合上柜门,扭头看了看四周还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目光旋即被桌案上那一沓压在镇纸下的《它山樱吹帖》手稿所吸引。

尉迟玹若有所思地走了过去,将手稿拿起来草草地翻阅了一遍,越看便越觉得里头的内容既熟悉又陌生。

这些当真是自己写的?

想不清楚,只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手稿尽数揣入怀中,捧着锦盒离开了渊王府。

翻身上马,发出一声果决的“驾!”

踏碎残阳,义无反顾地朝皇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