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玹醒来时,偌大的寝宫中只剩下他一人。
熹微的晨光无声落入屋中,平静的呼吸与漫天灰尘融为一体,墙壁上的观音画像面露慈悲,双指拈着柳枝,枝条上的净水泫然愈坠。
尉迟玹木然地坐在榻上,左右望了望,发现窗外的天已经放晴了。
合眼沐浴着久违的日光,兀自坐了半个时辰,那抹青绿色的身影却始终未有出现。
直到这时,尉迟玹方才疑惑地睁开双眼,扫视殿内狼藉,目光越过台上斑驳的烛泪和歪斜的酒盏,径直落在了台下散乱的衣裳上。就在距离那摞衣裳半步之遥的地面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信纸。
本该放在桌案上的信纸凭空出现在了卧榻附近,甚是突兀。
尉迟玹起身下榻,扶着摆放在床头的蝉丸朝信纸走了两步,虽然动作已尽可能缓和,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打着颤儿,下身显然已经没有什么气力,但尉迟玹知道这些都不能怪岑鬼,因为岑鬼昨夜当真已经很耐心、很温柔了。
要怪的话,也只能怪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子。
分明武也练了,筋骨也还算结实,竟还在做那种事时中途昏了过去,而且一昏便昏了个彻底,记忆只停留在水乳交融的瞬间,往后便堕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梦。
梦的内容已记不大清,身体却仍在叫嚣着抗拒,不愿回想起梦中的一切。
尉迟玹深吸一口气,拂去萦绕心头的不快之感,又朝前走了两步。
弯腰,指尖终于触到了信纸的折角。拾起后看了两眼,信上说:天雷劫已至,允我三年之期,必归。余下诸事暂且交由三刀打理,你可安心。
尉迟玹捏着信纸走去桌案旁坐下,又安静地等候了一会,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刚一完婚岑鬼便因天雷劫离开,未免有些太凑巧了。
而且自己选择与岑鬼成婚的初衷便是想以等价交易的方式,让岑鬼守护脚下这方净土,如今他已离开,承诺的兑现还需三年......总觉得好生遥远。
一盏茶后,一直待在隔壁寝殿的三刀来了屋中。不过尉迟玹是看不见三刀的,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具飘浮在半空中的卫渊尸首。
而这具尸首,正缓缓地朝他靠近。
这幅场面很是诡异,换作旁人大抵都得吓个半死,尉迟玹的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地对卫渊的尸首唤了句,“岑鬼。”
“岑鬼”二字方一脱口,尉迟玹便意识到自己认错认了。
卫渊的尸首在半空浮了半晌,期间三刀应当说了些什么,不过很可惜尉迟玹一个字都听不到,只能无奈地摇头,“抱歉,我看不见寻常鬼魂。”
目光再度扫过卫渊的尸首,视线从没有血色的面庞移到了那十根僵硬得如同树枝一般的干瘦指节上,又细细揣摩了半晌,终是断言这具尸首此刻不过一具空壳。
“三刀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暂且附在这具尸首上......”尉迟玹合上双眼调整呼吸,摈除杂念之余,盘算着问三刀一些问题,“......我们可以谈一谈。”
三刀闻言果真附了上去,恭敬地走到尉迟玹身侧坐下,借用这副身躯,说着与岑鬼口吻截然不同的话语,“尉迟公子有甚想问的?三刀定知无不言。”
尉迟玹将蝉丸轻靠在脚边,用一贯淡然的语气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三刀愣了愣,旋即回想起方才自己捧着卫渊尸首傻不愣登自言自语的模样,顿觉无比尴尬,但是曾为杀手的素养又让他能够自如的收放这股情绪,所以这股尴尬的情绪并没有在面上逗留太久,便被最为妥帖的恭敬所取代。
“臣下方才问的是,岑鬼殿下为何不在这儿?”
三刀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凌乱的卧榻,脑海中顿时连篇浮现当年苏植拿给自己看的春宫书籍,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赶忙收回视线,为掩饰而解释道,“其实臣下并非有意叨扰,只是念及眼下都已辰时,朝臣们都还在殿前等着上朝......”
尉迟玹疑惑地问道,“你不知他去了何处?”
三刀无辜地摇了摇头,“殿下昨夜还特意吩咐我带着尸首住去偏殿,辰时过来唤他早朝......既然都这般说了,应当也不是有意躲藏,那殿下会去哪了......”
尉迟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纸,再度确认道,“皇城中可还有他的气息?”
“这......”三刀面色犹疑,显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但是他的这份态度对于尉迟玹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尉迟玹将信纸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眸中思虑沉沉。如果岑鬼留在信纸上的话是真的,为何三刀会不知道他的去向?
心中顿生疑云,虽然知晓自己不该随便怀疑岑鬼,可是自己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抱以十足的信任,只能不断地去怀疑。便问三刀,“他近来可有什么奇怪举动?”
“奇怪举动?”三刀双掌交叠,盯着地砖上的纹路努力回想,“非要说的话,便是自打公子你同意桃花箭一事,殿下整个人便显得十分局促、焦虑,虽然当着公子你的面没有表露出来,但在山樱节举办前夕,殿下其实有偷偷地躲去习武场练习射箭。”
尉迟玹愣了愣,没有想到自信如岑鬼竟也会这般偷偷努力,看来他确实很看重这次的桃花箭。
思及此,尉迟玹心中的疙瘩稍被抚平,继续追问三刀,“有更奇怪的吗?”
“更奇怪的?”三刀合眼回忆,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倒抽一口凉气,“最为奇怪的应当是今日下午,我替岑鬼殿下去置办白绫蜡烛,跑遍半座城池,竟然只有一家棺材铺子开张。铺子里的老板也并非鬼魂,却能够看得到我。”
“不仅如此,这位老板还能道出我的身份,说我是打皇城来的,还说他是公子你和岑鬼殿下的好友,所以这些成亲物件便不收钱了......”
“后来我发现不小心多拿了一支蜡烛,想还给店家,结果折返回去,那家店竟然关门了!然后我就听路过的人说,那家铺子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没有营业了。”
“当真奇也怪哉......”
尉迟玹面无表情地反问三刀,“我与岑鬼的友人?还能看见鬼?此人莫不是其他鬼王?”
三刀也不敢断言,“或许是。他身上确实有很强的灵力......”
尉迟玹合眼沉思,下意识将结果往最坏的方面考虑。
他忽然意识到,与岑鬼相熟的那些鬼王似乎都已在不知不觉中神隐,只是自己没有发现。比如月鬼,以及更早时期的金鬼和小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如此想来,当初岑鬼消失的那半个多月,当真是在符离山照顾金鬼吗?
尉迟玹不大想接受这个推断,便讲出来给三刀听,希望后者能够反驳自己。
三刀难以置信地蹙紧了眉头,“何至于如此?治国半年,付出那般多的辛劳,到头来只是为了一场骗局?未免得不偿失。”
刚一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就是话里的这类人,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想了想,便又补了一句,“况且公子你并没有损失什么吧?除了......那个......”
尉迟玹自然知道三刀指的是什么,也很确定岑鬼没有带着自己的钱财字画等物事一并消失,因为他是鬼,根本就用不上这些。而事实上自己也确实也没什么可骗的,只有一副身子而已。
可是这个也远抵不上治国的辛劳。
堂堂万鬼之王若只是为了戏弄自己一番,便从陈国铺垫到了卫国,从东海龙宫铺垫到了桃花箭......那还真是大手笔啊。
所以理当不是真的。
可既然不是真的,为何与岑鬼有关的那些人,包括岑鬼在内,又会在同一时间一起消失?当真只是巧合吗?
“怎么可能会是巧合,一切当然都是他精心计划好的啊。”
“话说你知道岑鬼选择你的真正理由吗?”
“你啊,和他曾经喜欢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尉迟玹抬手捂住剧痛的脑袋,阴暗可怖的想法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涌来,似要将他给彻底吞没,所剩无几的理智支撑着他勉强握住了脚边的蝉丸。
与此同时,系着贝壳腰坠的绳索勾住了广袖上的配饰,被尉迟玹伸手的动作猛一拉扯,腰坠应声落地,贝壳上摔出一道裂纹。
尉迟玹勉强睁开双眼,纵然视野被痛楚扭曲的几近模糊,却还是能够勉强看清地砖上的那枚腰坠,正要俯身去拾,宽松的广袖却又将摆放在桌案上的《它山樱吹帖》手稿扫得散乱一地。
尉迟玹忍着剧痛,耐着脾性拾起腰坠,又蹲下身来静静地挑拣手稿。
三刀一直在旁帮忙,但是疼痛已经令尉迟玹根本顾不上同这位前御前侍卫道谢了,只能凭借着拾捡手稿这一单一的举动来维持所剩无几的清醒。
视线有一瞬的清晰,目光自然便落在了刚捡起的那张手稿上。
自然而然,也就看清了这张手稿上的内容。
“我或许是疯了......”
“竟是会去想,若是当初再多信他一些的话,事情或许便不会走到这一步。但终归是我咎由自取,他从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很清楚这点,却从未有一刻如他那般坦率地承认过。”
“是我亲手毁了他。”
“亲手毁了花神......”
“......如果当初我再多信他一分。”
“哪怕一分也好......”
尉迟玹脑海中的剧痛再度炸开,絮语好似疯了一般开始诉说起岑鬼的不是。
他打心底里冷笑一声,咬紧牙关,一面抬手敲打脑袋,一面支着蝉丸稳住身形,往后再度从耳畔响起的絮语,皆无一例外地被忽略了去。
三刀见状,慌忙将书稿全部放回茶几上,伸手要去扶摇摇晃晃的尉迟玹,“公子,我去替你喊个御医过来吧?”
尉迟玹却毅然拂开三刀递来的双手,摇了摇头,“我的病我自是最清楚,从脉象上看,不过辛劳所致,纵然开了调理的方子,也大多只是助眠药物,累得人困顿不说,也无法拔除蛛毒,不如不看......”
说罢,伸手指着朝堂所在的方向,坚定地同三刀吩咐,“你,就用卫渊的身子去上朝,我过会,咳咳,便过来......咳......”
“我信他。”
“我要一直等,等到他回来的那一日......”
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从不会失信于任何人。
他可是那个被称作万鬼之王的岑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