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当三刀清楚地意识到尉迟玹陷入偏执以后,无论尉迟玹再说什么、做什么,三刀都会不自觉地从他的言行中寻找偏执的地方来佐证自己的想法。

不得不承认,三刀很害怕尉迟玹这种既聪明,有本事,感情上还转不过来弯的人。因为这种人一旦疯起来,一般人还真对付不了。

但好在相较于忌惮,三刀心中的忠诚与赎罪感更胜一筹,正是因为有这两种情愫在,三刀才能一直附身在卫渊的尸体里坚持到了今天。不过一旦空闲下来,三刀还是会默默地握紧双拳,心中不断祈祷着,岑鬼殿下快些回来吧。

快些回来吧。

一连念了半月,就在第十六日的清晨,似是老天爷回应了三刀诚挚的呼唤一般,一只通体漆黑,瞳孔赤红的乌鸦携带着岑鬼的书信从微微敞开的轩窗飞入了殿中,正落在出神研墨的尉迟玹手边。

尉迟玹一时竟有些不太敢去看信中的内容,三刀便凑到书案跟前催促道,“公子你不是一直在等岑鬼殿下的消息吗?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一面说,一面都想亲自动手去摊开信纸了,毕竟无论信中内容是好是坏,那对于自己和尉迟玹心中的疑虑而言都将是一个解脱。

再坏,还能坏的过每日不停猜忌,自欺欺人,提心吊胆地过活不成?

在三刀的催促下,尉迟玹终是将叠的四四方方的信纸抬起一角,瞥见开头几个字,确是岑鬼的笔迹,这才舒了一口气。摊开信纸反复看了数遍,末了,卸力般松开十指,任由肩膀垮下,喉咙里挤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

三刀被尉迟玹的反应给吓坏了,笑声一起,便下意识退开两步。笑声停下时,三刀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胸膛里的命魂正在上蹿下跳。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被这般惊吓过了,饶是当初在密林之中撞见那位要杀自己的始作俑者,都不及眼下尉迟玹的冷笑来的吓人。

但是这样躲得太明显了会不会不太好?

思及此,三刀赶忙关切地问道,“岑鬼殿下在信上说了什么?”

肯定说了什么吧!不然尉迟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反应!

“......”

殿中陷入片刻寂静。

不多时,尉迟玹用淡淡的,却夹带着一丝丝绝望的嗓音解释道,“他说他思考了很久,决定还是将实话告诉我。他的离开并不是因为天雷劫......”

“他说他见到了一个人,那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令他回忆起了很多过往之事,他还说......虽然他曾经喜欢过那人,但眼下既是与我成亲,所以应当还会回来,但是让我替他治国一阵子......他还想再和那人相处一段时日......”

三刀愕然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这,这是岑鬼殿下的原话?”

尉迟玹未再多言,将信径直递给了三刀。

三刀接过信后匆匆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越看心里便越发堵得慌,倒不是说岑鬼写得绝情叫人难受,而是字里行间无处无透露着一股我对你用情很深,但我眼下有些累了,想要一点儿自由之类的惺惺作态。

三刀看罢,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可这笔迹、这说话的路数,怎么看都确实是岑鬼的手笔。

那当真还要继续等下去吗?一想到自己去见苏植的日子也变得遥遥无期,三刀不禁有些沮丧。

眼下正处在卫国最为艰苦的时候,从春到夏这三个月就已经过的够慢够折磨人了,要是再这样漫漫无期地等下去......该会有多绝望啊?若是还要如此这般坚持个五年十年,那未免也太惨了吧......

如果这就是自己杀了苏植的报应的话,自己或许还能忍受。可是尉迟玹呢?他又做错了什么?

思及此,三刀抬眼打量了一番尉迟玹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也没说究竟何时回来,那......公子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尉迟玹双手撑着桌案,低垂着脑袋,“若是不等,我还能去哪儿?”

三刀张了张嘴,很想说“公子你满腹才华,无论去哪个国家都能够被委以重任,何至于在卫国一棵树上吊死?”可转念一想,这念头要是被苏植知道了,苏植铁定是不会原谅自己的,是以住了嘴。

半晌静默,尉迟玹一动不动地站着。

三刀在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没法儿离开,纠结再三,试探着打破寂静,“公子你......往后有何打算?”

“往后?”尉迟玹重新抬头,面上神情并没有三刀预想中的那般绝望,依旧是司空见惯的淡然,如此作态,就好似天塌下来亦能泰然面对,“有两百把火铳,应当还能坚持几年吧......这些年四处搜罗些物资,兴许还能再做出几百把来。”

言外之意,这卫国他还要继续治下去。

三刀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点头,继续在旁站着,内心却在难以自抑地呐喊:疯了、疯了。

大抵要不了几年,十四国的战火便会蔓延到卫国来,届时数战之下国土遭受重创,兵力折损过千,百姓流离失所,楼宇不复存在,就算那时岑鬼回来了,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岑鬼已经写出了这种信......当真还会回来吗?

不知谁人一声叹息,寝殿内充满了绝望而阴郁的气氛。

到了傍晚,三刀如往常一样离开了寝殿,去往已经重修好了的御书房歇息,尉迟玹便一人安静地坐在书案旁,一面等候始作俑者的到来,一面将岑鬼今日寄来的书信送到了灯焰上。

火舌舔舐得很快,须臾,指尖便感受到了滚烫。

“作甚呢?烧纸?玹族长你很闲啊。”阴影中传来的讥笑声听起来还是那般的令人不快,“让大爷我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别烧得这般快啊!烧完了?无妨,大爷我的小蜘蛛们可都看到了,来,你们同大爷我说说信上都写了什么?”

“哦?原来如此......”

“新婚一别即无期,不知玹族长作何感想?早说了让你离清樾这家伙远些,他就是个活脱脱的骗子!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信弃义的事也就他干得最多了。你信他?不如信信大爷我,早些离开卫国如何?”

“奉送的越多,便越难抽身,趁着还没走到为那家伙丧命的地步,早些回头为好。”

尉迟玹松开双指,目送着还未燃尽的最后一角信纸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碎成粉末,粉末的背后是渐渐浮出星子的夜空。

黑色最能令尉迟玹感到安心,而那黑夜中的点点光亮却又令他不至于因沉迷黑夜而走到绝望。

只要还有一点点的念想在,他便不想放弃。或者说,从他接受岑鬼诉情的那一刻起,这辈子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就算岑鬼当真只是戏弄自己,自己也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誓言,用心治理好卫国,至于往后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是真实还是骗局,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他能回来,说清一切,自是最好,如果他不回来,自己也要过得很好。

......自己分明应该这般想才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这般恨......为什么岑鬼要骗自己?

无法原谅......就算他回来了也无法原谅......

除非、除非他能说出什么迫不得已,否则就算自己化成厉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嗯,一如既往的顽固,罢了,大爷我已经放弃劝说你了。”熟悉的黑水再度汹涌袭来,尉迟玹无所谓地叹了口气,缓缓合上双眼,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折磨。

黑暗中,那名始作俑者仍在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忘了,全都忘了,也就大爷我还记得......”

“呵,天意弄人啊,忘掉一切的怎么偏偏就不是本大爷呢?”

“不过......无所谓......大爷我这段时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玹族长,你想报仇对吧?你以后会感激大爷我的。哈哈哈哈哈哈......”

从这一夜起,始作俑者与他带来的黑水便再也没有在卫国的寝宫中出现过,蛛网与蜘蛛倒是依旧无处不在,遍布着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每一天都会有负责打扫的宫女握着鸡毛掸子站在廊下抱怨,“哪里来的这么多蛛网呀?呸呸呸,又飘到嘴里了。”

尉迟玹数年如一日地行走在朝堂与寝宫两处,除开查探沿海水灾状况、云瘦山粮食丰收以及年关请神等不得不亲自出面的大事外,再未踏出过皇城一步。

卫国在他的治理下多少比岑鬼刚离开时有了起色,改革进行的不算顺遂,但在杀鸡儆猴处死一位顽固不化的朝臣后,阻碍确实小了不少。

阻碍小了,自然也就能够趁势接替苏植的位置,降了保守派的官职,从而一举成为顽固和革新两派的唯一领袖。

三年积攒,开矿开山,火铳的数量由最初的两百上涨到了一千,船只比以前更加耐得住风浪,军队的日常操练也在尉迟玹的教导下变得有模有样。其中最值得庆贺的便是云瘦山的粮食产量终于能够不再依靠陈国了。

这对于卫国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对于陈国来说,便是无形中的隐患。

第五年秋天,在云瘦山的粮食又一次大获丰收以后,陈国国君终于派遣了使臣赴往卫国,美其名曰促进感情,并将尉迟玹当初留在陈国的一些旧物件还来,可实际上不过是要探查一番卫国如今的实力。

关于此事,尉迟玹在改革之初便已有了预想,早做好了十足准备,无论哪国派遣使臣过来,都可以将最为强大的一面展示给它们看。

特别是陈,尉迟玹尤其重视。

毕竟陈国这五年来虽然按兵不动很是老实,但在版图西边,姜贺之地早已在三年前便打成了一团,贺国在吞并姜等小国以后愈发壮大,渐渐有了可以与梁陈匹敌的实力,陈国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可若两军开战,卫国便又成了立在陈国背后的刀子。

“所以这一次的使臣造访关系重大。”三刀如厮说完,却发现尉迟玹从始至终都在盯着奏折上的同一个地方看,眼神似乎还有些疑虑,便好奇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尉迟玹仍没有移开目光,“这位使臣,今年才十六岁?”

“确实。”三刀明白尉迟玹为什么会疑惑了,特意解释道,“此人年仅十六,也是姓陈,将领世家出身,妥妥的陈国贵族,陈王这回派他过来可见期许之高,大抵是准备回国以后便重用他了吧?”

尉迟玹没有接话,目光仍停留在“陈储思”这三个大字上,神情愈发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