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尉迟玹茫然与蛸足耗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能在后者身上找到一根蛛丝。

蛸足却愈战愈勇、愈战愈凶,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已在不知不觉间彻底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

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原本的预想,尉迟玹考虑到自身力竭,当机立断放弃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打算,纵身从触手上跃下,将刀刺入树干下滑了一段距离,稳住身形后拔刀落地,赶在触手落下前朝高处跑去。

触手稳稳当当地砸在了身后不远处的石壁上,溅起一片碎石。

尉迟玹被气浪冲得一个踉跄,刀尖触地撑住身子避免了摔倒,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蛸足的动作,却发现这家伙根本没有追上来,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袭了过去。

天色漆黑,加之草木废墟的遮掩,尉迟玹根本看不清那个方向上有什么,转身又往高地走了两步,突然想到蛸足理当不会无缘无故改变行进路线,既然袭击仍在继续,那么那条路上必然还有什么活物。

下一刻,便听见陈储思声嘶力竭的怒吼,“怪物我跟你拼了!”

尉迟玹屏住呼吸,眼见陈储思迎着风雨、挥剑纵身跃起,气势确然骇人,可那剑尖却完全没法伤及蛸足分毫,二者刚一相碰,陈储思便被触手给甩了出去。

尉迟玹见状蹙起眉头,又提刀冲了回去。

朝陈储思所在方向奔去的途中,随着视野的开阔,尉迟玹看清了那一片区域内果真不止陈储思一人,还有很多没来得及逃跑的侍卫和渔民。

眼看一群人快要转移到了海崖附近,触手又接二连三落下,将人群悉数震飞。

雨势仍旧滂沱,雷电点亮海面,蛸足张牙舞爪的姿态配合着滔天海浪,颇有种天明之前便能将卫国拖入海底的错觉。

尉迟玹一面奔走一面抬头,木然地盯着天上那片乌压压的雨云,云层当中缺了一块,而缺口的形状当真像极了一条蛇。

突然一道黑影撞破云层,直直朝蛸足冲了过来,尉迟玹停下脚步,愕然地望着那条与蛸足缠斗在一块儿的巨蟒。

说是巨蟒,好像也不是寻常巨蟒,因为一般的巨蟒背上是不会长着鸟类的羽翼的。

这似乎是传说中的仙兽,腾蛇。

两兽相争,打斗的动静非同小可,也容不得人族再去插手。尉迟玹趁此空档在人群中找到了伤痕累累的陈储思,领着这已经吓得腿软的毛头小子和一众侍卫渔民往高地撤去。

沿途,仍能不时听见陈储思吓坏了的嘟囔,“我是少将军,我不可以怕的......”

登上高地后,众人纷纷放慢了脚步回头去看蛸足与腾蛇的打斗,这时胜负已经差不多能够区分出来了。

离了水,海里游的和天上飞的终归还是后者更胜一筹。

蛸足落荒而逃,遁入海里,不出片刻便连触手都瞧不见了。腾蛇在原地盘旋了一阵,直到确定蛸足不会折返,这才转了个头,展翅飞到了尉迟玹所在的高地上空,细长的尾部突然扫落,径直绕上了尉迟玹的腰。

尉迟玹还未来得及去拔蝉丸,整个人便已经站在了腾蛇的背上。

“这个距离的话,那些无关之人便听不到了。”腾蛇说话的语气很是随和,丝毫听不出要伤害尉迟玹的意思,“初次见面尉迟公子,我是符离山真正的主人腾蛇,同时也是山鬼的灵兽。这般介绍的话,公子应当就能将刀收回去了吧?”

山鬼?那么这条蛇也是岑鬼那边的人?

尉迟玹将刀推回刀鞘,手却仍搭在刀柄上,语气淡然又有些期待,“是岑鬼唤你来帮忙的?”

“很遗憾,不是。”腾蛇将答案脱口的一瞬,尉迟玹眼底的希冀再度黯淡下去,“我只是因为回符离山时恰好路过此地,感受到了一股很怀念的妖兽气息,这才破开云层下来看看。果然很奇怪,那蛸足虽然是上古妖兽,但终归是上古妖兽里最弱小的一类,人话都不会说,为何身上会有那般重的怨气?”

“玹族长你也得当心了,因为你身上也有一股很古怪的气息,说不上怨气,却也不全是浊气,这股气息已经与你融为了一体,但是似乎被什么隔绝在了识海之外......姑且还未侵蚀你的理智......”

“唔......看来玹族长你的意念当真是坚如磐石啊,我竟是连你识海的一角都没法窥见,虽有些失礼,但并无恶意,相信只要保持着这份清醒,这股气息便永远无法将你左右,所以也无需担心什么......”

“不过,常人究竟是如何做到识海如此排外的?”

得知腾蛇并非岑鬼唤来的帮手后,尉迟玹心中交织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也不想同才刚见面的家伙说太多,便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样啊......”腾蛇左顾右盼一阵,边瞅边问,“说起来......怎没看见岑鬼殿下?”

尉迟玹干脆合上了双眼,“他暂且离开了一阵。”

腾蛇好似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这只蛸足敢猖狂成这样......”再开口时,话锋一转,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口气问尉迟玹,“玹族长,敢问你可知晓尉迟部如今是在何处?我奉山鬼之命在人间寻了足足五年,线索指向的地方都找过了,却仍毫无线索。”

听到这个问题后,尉迟玹的心情便更差了,“尉迟部?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战火给踏平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自然也什么都找不着......”

腾蛇沉吟片刻,斟酌着问道,“你说的是......你小时候?这是几年前的事?”

尉迟玹不愿再去回想那时的光景,只得敷衍作答,“约莫十几年前。”

“果然很奇怪呢。”腾蛇继续追问,“那我唤你玹族长,你也不会觉得哪里奇怪?”

尉迟玹摇了摇头,片刻后才意识到腾蛇好像没有回头,便又无甚气力地开口解释,“不奇怪,我曾写过一个故事,因为故事的主人公也叫玹,所以那时几乎所有人见我都会唤一声族长......没什么可奇怪的。”

“原来如此。”腾蛇终于止住了这些莫名其妙的盘问,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得回符离山一趟,正好顺路,玹族长可要我送你们一程?”

尉迟玹被腾蛇的这一通盘问弄得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开口说话的欲望较之先前更是低落,“多谢,不必了,我们自己走回去。”

腾蛇便也不再客气,依言将尉迟玹放回到地面上,展翅穿过雨幕,飞回了浓重的云层之中。

原本在高地上看热闹的人群连忙围上前来,不停地追问尉迟玹有关腾蛇之事。形如“公子你是怎样与仙兽认识的?”“是尉迟公子唤他来帮忙的吗?”就连“原来世上真的有仙兽吗?”这样的废话都有人问了出口。

尉迟玹从始至终沉默以对,任凭这些人远远地跟在身后发挥想象自由讨论。

“原来这个世上当真有仙兽和妖怪呢。”陈储思摆脱了搀扶自己的下人,抱着素琴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尉迟玹的步伐,用一种无比天真的口吻问道,“既然公子你认得仙兽,那你应当也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鬼吧?”

尉迟玹瞥了陈储思一眼,没有开口。

“尉迟公子,那个,实不相瞒,我其实......可能见过鬼......”陈储思说这话时,回头看了一眼距离二人尚有十步之遥的下人们,随后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同尉迟玹讲述道,“五年前我的兄长溺水身故了,当时他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照理来说应当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可是他又从水里游了回来,性格也变了不少......”

尉迟玹面上仍无动于衷,注意力却早已放在了陈储思身上。

陈储思继续说道,“当时我还挺小,虽然只是五年前的事,但因为那时候确实没什么见识,所以也并不觉得奇怪,就满心想着兄长又回来了,爹娘不会责怪我了......但其实现在想来,简直像极了还魂。”

说着说着,煞有介事地装出一脸被吓到的神情,顺势去看尉迟玹,却发现后者依旧面无表情,而且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陈储思只好叹了一口气,颇为丧气地说道,“其实我也就是猜想,但那段时日发生的事确实太过古怪了,兄长一夜之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本根本就没有练过功夫,却突然会教我耍花枪,挑剑,还同我做下了一个约定......”

尉迟玹不禁问了出口,“约定?”

陈储思见尉迟玹终于有了点反应,赶忙抓住机会乘胜追击,“对,武学上的约定,让我用剑去削他手里的竹枝,说是只要我能削下哪怕一片叶子,就能成为卫国鼎鼎有名的将军。”

尉迟玹点了点头,抬腿跨过横亘于身前的一株断木,回到了住屋废墟。四顾片刻,确定已经没法住人了,这才又退了出来,领着陈储思继续去寻还能住人的屋子,“这种约定,很多侠义小说、话本、折子戏里都有类似的桥段。”

身为绝世高手的师父若要教授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徒弟,总得给后者定下个看似简单,实则难于上青天的目标。其中最为常见的便是去人迹罕至之地寻找秘籍秘宝,或者师徒二人亲身比试,最后徒弟必然打不过师父,师父还要笑吟吟地同徒弟说,“如果你能够打赢为师,你就能成为一代大侠。”

——这些是尉迟玹提笔着墨多年总结出的经验,但他是不会直接同陈储思说的,没有必要,也不想多费口舌。

尉迟玹说完以后,陈储思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方才扬声辩解,“我没有撒谎!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敢作敢当绝不会欺瞒一字!如有丁点不实,当即天打五雷轰!”

下一刻,雷声乍响。

陈储思吓得缩紧了脖子,将脸埋在素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看路,却仍不忘辩解道,“尉迟公子......我当真没有撒谎,我就是好奇,你便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鬼吧......而且你爱写故事,每一本故事都离不了志怪,所以应当也很了解这些吧?”

尉迟玹伸手推开一间还算完好的屋舍房门,走进去查看了一番,一边看一边淡然问道,“所以你为何要深究这些?如果你只是单纯的好奇,想要寻一人证实你的想法,那么我的回答就只有‘有。’”

“这间屋子尚可住人,你同你的侍从今夜便在此挤上一挤,明早我再来领你们回王都。”

眼见尉迟玹要走,陈储思赶忙出声阻拦,试着再去争取最后一次机会,“我、我、我不是想要求人证实我的想法,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知道那时的兄长他究竟是原来的兄长,还是说......其实另有其人......我......我还想再见见他......”

尉迟玹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同陈储思对视,眼中眸色深深。

雨势依旧滂沱,电闪依旧频频。

半晌,尉迟玹收回视线,盯着腰间裂了一道口子的贝壳挂坠,风轻云淡地说道,“此去王都还有三四个时辰的路要走,沿途没有住家,念及使臣奔波疲乏,今夜便暂住于此,尉迟会安排侍卫守夜的。”

说完,再不顾陈储思又说了什么,迎着风雨继续去寻可以住人的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