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玹方才所弹奏的曲子名为《别君意》,此曲并非即兴之作,而是早成谱于七年前。
当时的尉迟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籍籍无名之辈,却因《它山樱吹帖》被人举荐,生平首次入宫面见梁国国君,不过那时被举荐的才子远不止他一人,足有上百人之多,可梁国的官职却很有限,竞争自然也就无比激烈。
尉迟玹从不好争抢,当旁的才子争先恐后崭露头角时,他却只是站在角落里默然看着,国君见他木讷,料定此人往后没有什么大的出息,也就未有加以看重,便连开口辩论的机会都未允他。
如此一来尉迟玹自然也就错失了拜官的机会,不得不再迁他国另谋出路。
往后颠沛流离多年,期间被拒的次数多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苦楚众多,三言两语无法言明。尉迟昙见他可怜,便劝他寻些旁的事来消磨时辰,尉迟玹有感而发,便制琴一张,作曲一首,后每每奏于羁旅之中。
得卫渊赏识奔赴卫国以后,为斩断与过往的牵连,尉迟玹便有意将素琴落在了陈国,曲谱亦在乘船时信手扬于苍茫海水之中。
如今旧曲重弹,弹予曾拒绝过自己的陈国臣子听,这一行为背后究竟有没有蕴藏着更深层次的含义,便连尉迟玹自己都有些不大清楚。
曲罢,陈储思仍沉浸在高山流水的余韵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尉迟玹将双手放在琴上,指尖摩挲着那些曾由自己一刀一划篆刻出的沟壑,往昔光景浮上心头,那是尉迟昙还活着的岁月,也是岑鬼还没有搅扰自己命数的光阴,那时纵然过得再苦,只要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就好像天底下总还有一隅容身之处。
而如今......终归是什么都没有了......
尉迟玹心一横,右手握住蝉丸,拔刀出鞘,在陈储思愕然的目光中不带一丝犹豫地挥刀斩下,葬送了眼前这张曾由自己亲手铸成的素琴。随手起身,捧起素琴的尸首,毫无留恋地抛入了亭外的荷塘之中。
“噗通——”
落水声过后,陈储思下意识抓紧了桌案边缘,虽然心中早已猜到了尉迟玹会如何回答,却仍是不肯死心地问道,“尉迟公子这是何意?”
尉迟玹遥望着已经回归平静的湖面,背对着陈储思,淡淡说道,“劳烦使臣大人回去告诉陈王陛下,承蒙赏识,奈何早在很久以前,尉迟便已对自己立下誓言,一生只忠于一人,如今既是选择了卫国,便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陈储思心中焦虑不已,慌忙起身劝道,“即便开战也无所谓吗?”
尉迟玹头也不回,却也无甚气力地叹息了一声,“无妨......”
陈储思蔫了,彻彻底底的蔫吧了,几度犹豫,几度还想张口将尉迟玹劝上一劝,可每每将要开口,抬眼望见尉迟玹那道有些消瘦,却依然挺拔的背影,便莫名想起了他抚琴之时眼底的纠结与怀恋,不知为何好像也就能够理解后者的决心了。
要亲自葬送自己治理的国家,这还真是一种别样的决绝与悲惨呢......
陈储思勉强扬起嘴角,苦兮兮地笑着,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同尉迟玹的背影抱以一拳,“方才公子所奏琴音,当真为生平所闻之最,储思佩服公子。”说罢,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亭。
傍晚的接风洗尘宴上,陈储思没有出席,负责去寻人的侍卫将皇城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甚至寻到了四方馆,却是连道人影都没找着。
不仅如此,那些跟陈储思一块儿来的四个侍从也不见了踪影,住屋里头空荡荡的,桌椅都被摆放成了刚入住时的模样,显然走的很从容。
大臣们盘算着要不要去渡口堵人,尉迟玹却十分平静地阻止了他们,“不必了,这个时辰距离最后一班船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加之今日无风无雨,就算渡船驶得再慢,眼下也绝无可能再追上。
“欺人太甚!”不知座下谁人将桌案狠狠一拍,动静之大,吓得原本还在台上拨琴吹笙的乐官们都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台下有人惊恐,有人疑惑,有人看着热闹,有人煽风点火,尉迟玹却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杯盏中的茶水出神。
周遭很吵,似乎有人一言不合便动起了拳脚。酒器碗具纷纷坠地,碎裂声出奇的清脆,骨头错位的声音也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大臣们不守礼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今日卫渊未有入席,使得他们有些变本加厉,但是仔细想想,就算是平日上朝,这些大臣们好像也并没有太把卫渊当一回事,每个人望向卫渊的目光都像是觉得自己能够取而代之。
尉迟玹伸手捧起眼前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刚将杯盏放回原处,一把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匕首便擦着手肘撞到了杯盏上,杯盏应声落地,碎成了十来瓣,匕首则直勾勾地钉在了左手边的柱子上。
尉迟玹低头瞥了一眼手肘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流血了。
周围的打闹还在继续,根本就没有人将他当一回事,就好像他对于卫国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这五年来的努力也都只是自我感动的泡影。
尉迟玹扶着矮桌缓缓起身,将蝉丸拔出了刀鞘,面无表情地看向身后那两个仍在撕扯对方衣裳、彼此拳脚相加的大臣,似乎一个是兵部的,一个是礼部的,这二人往日就有矛盾吗?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杀了他们如何?”久违的絮语声再度自耳畔响起,而这一回,尉迟玹竟是情不自禁地赞同了絮语的做法。
待他回过神时,手里的刀刃眼看便要穿透其中一人的胸膛,尉迟玹慌忙止住了手头的力道,这才不至于当场结束此人的性命。
原本还吵得很凶的二人显然已被尉迟玹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得六神无主,此刻除了惊恐地盯着尉迟玹外,再做不出多余的动作。
尉迟玹亦是心有余悸,忙将蝉丸收回了刀鞘,佯装镇定地告诫二人,“如若再犯,格杀勿论。”
闹到这个地步,加上陈储思还未出席,这场接风洗尘宴已经没有继续办下去的必要了。
尉迟玹环顾着满是狼藉的大殿,淡淡说道,“散席吧。”也不顾群臣究竟赞同还是反对,合上双眼缓缓走出殿外。
这一回,他未再踏上那条一连走了五年的回宫道路,而是调转方向,沐着清亮的月华朝宫外走去。
眼下已是亥时,开在朱雀大街两侧的店铺基本都已经歇息了,街道上的行人很少,纵使偶尔撞见那么一两个,也大多是醉醺醺的,或是急着赶路,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刻意走在建筑阴影中的尉迟玹。
好安静,久违的安静。
尉迟玹深吸一口夜风,感受着喉咙里的凉意逐渐被体温重新取代,继续沿着街道缓缓行走。
虽然今日的奏折还没有批改,仍堆在寝宫的一角,与床榻上冷冰冰的尸首为伴,但是自己也确实腾不出什么空档了。
因为当务之急,是要思考如何应对即将打响的陈卫战争。
“战争?你觉得还有可能赢吗?”那道声音在耳畔私语,语调中夹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干脆放弃抵抗吧,卫国已经没救了,就算有一千火铳又如何?顽抗一时只会死伤得更加惨重,缴械投降反倒能让百姓少受些苦难。”
尉迟玹淡淡答道,“你说得对......”
“咦?”已经习惯被尉迟玹忽略的絮语有些惊讶,“你......近来好生奇怪......”这家伙居然也会有认可自己观点的一天?
尉迟玹反问道,“哪里奇怪?”
絮语莫名有些害怕起来,“你会接闲话这一点就很奇怪啊......咦?你为何要回这儿?”
“回来取一样东西。”尉迟玹伸手推开了厚重的渊王府大门。
“吱呀”声过后,整座府邸再度陷入死寂,因为平素无人居住,眼下自然也就没有点灯,只有清清冷冷的月华穿过花木的缝隙从天井洒落,照亮回廊中的地面,投下花木们因许久无人打理而变得参差不齐的树影。
地上积攒的灰尘已有数寸之深,一脚踩上去还会留下印子。
尉迟玹走到了自己的房间跟前,推门,拿着钥匙去开橱柜。
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花木上沉睡的萤火虫被惊醒,幽绿的萤点像极了记忆中青焰破碎的模样,尉迟玹站在门槛后静静地看着,手指有些脱力,药包径直滚落在地。
尉迟玹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拆开绳索。
月华照拂下,油纸包内躺着一块充斥着鱼腥的生肉。
“喂,你这是要做什么?”絮语突然问道,“打算服下这块人鱼肉吗?我能感受到里面有很强的怨念啊,直接服下可是会死的......”
尉迟玹无甚神气地倚着门框,用风轻云淡的口吻问道,“那我若是不直接服用呢?”
絮语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尉迟玹平静地分析道,“你自蛛毒而生,并非凡物,若我与你融为一体,就体质而言,应当便不算是人类了吧?”
絮语倒吸一口凉气,答道,“不算。”
尉迟玹便又问,“待到蛛毒改变体质,再服用人鱼,当真能够拥有以一敌百的力量?”
絮语终于了然了尉迟玹的目的,坦率承认,“可以。原来你是在想这个?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虽然尉迟昙吃了一口人鱼肉便死了,但那是因为她的身体和魂魄本就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所以才会一碰就碎。而你若是改变了体质,便大可不必担心这些。”
“服下这个,即使到时候陈国军队来犯,你也可以拥有一战之力。不过有句实话我要先同你说清楚,以一敌百就是以一敌百,仅靠一块人鱼肉的提升便想凭一己之力击溃所有军队打赢战争,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做到......”
尉迟玹望着廊下的盈盈月华,心中有一股名为茫然的情绪在流转。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因为自己已经没办法再领着卫国走到下一个五年了。
身体不允许,精神不允许,誓言也不允许。
虽然今日在湖心亭中做出的行为有些冲动,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听到陈储思提出陈卫开战之时,自己竟会觉得,这样或许才是卫国在没有遇到岑鬼以前的真正宿命。
自己不必再继续反抗宿命,顺应也挺好的。
至于岑鬼......自己恐怕是等不到了......
“所以接下来,我应该如何去做?”尉迟玹合上双眼,淡然问道。
“哎......”絮语反倒有些舍不得了,“我还以为你会再同我多对抗几年呢......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告诉你方法吧。”
“你的身体里有岑鬼的青焰火种存在,我之所以未能与你彻底融合,便是因为此物,虽然先前几年的黑水洗涤将火种的力量削弱了不少,我也或多或少融入了你的魂魄,但是只要火种一日不除,我与你永远只会是两个不同的意识。”
“所以为今之计,就是你将蝉丸刺入体内,把自己逼入死境。当你的生命虚弱至一个境地,火种便会优先分出灵力治愈你的伤势,而我也会在此期间进入你的识海。”
“你也不必担心会死,等我彻底与你融合,人鱼肉带来的苏生之力便会和火种一道将你救活。但是你要记住,人鱼肉的苏生之力只有一次机会,往后若你再度受到致命伤势,仅凭青焰的力量是无法恢复的。”
“......”
尉迟玹听得似懂非懂,不过眼下并非深究这些的时候,便依言含住鱼肉,将蝉丸高举于身前,径直刺入腹部。
絮语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竟会有人砍自己砍得这般毫不留情,怔愣片刻,罕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尉迟玹跪倒在地,带血的蝉丸摔在了铺满灰尘的回廊里。饶是已将人鱼肉囫囵吞了下去,口中却仍充斥着难以下咽的腥味。
腹部的血在汩汩地往外冒,滚烫、灼热,顷刻间便染红了身下的地面,手脚都能感受到这片湿糊的热度。
血还没有停,但是脑海中似乎传来了什么物事燃烧的声音,但是渐渐地已经听不清了......
脉搏、呼吸和意识......似乎也正在变得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