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尉迟玹醒来时,一束夕阳正从天井照下,不偏不倚地洒在了刚睁开的眼睛里,但好在并不刺眼,稍稍用手挡着适应了一会儿,再看便不会觉得难受了。

尉迟玹盯着天井内乱糟糟的花木发了会呆,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扶着地砖缓缓坐起。

指尖不经意划过地上的薄灰,再摸索不到与昨夜相似的湿糊,低头看去,身下的血迹已经彻底干了,只留下暗红一块,大抵不久之后便会被灰尘再度掩埋。

弯腰,拾起蝉丸,用白布试着擦了擦刀刃上的血,不过因为白布也是干的,所以擦得颇有些费力,同时尉迟玹也注意到了腹部、衣摆处的布料都因为血的关系,凝成了硬邦邦的一块,虽然因为黑布的原因看不大出来,但到底是不太自然。

想了想,还是回到屋中,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了那件当初在陈国常穿的旧衣裳。

一看见这件衣裳,脑海中便不自觉浮现出了岑鬼的模样。

“岑鬼......”这两个字便像逆鳞一般,念出口后,难以言喻的情绪倏忽涌上心头,顷刻间代替了所有。

不是恨,而是怨,怨他为何到此关头还没有回来,怨他是否想眼睁睁看着自己死于战火,怨他的言而无信,怨他的嬉皮笑脸,怨他的一切......

尉迟玹不自觉加重了握衣裳的力道,旋即又恢复了清醒,心底萦绕的怨念虽已弥散,却仍有余存,尉迟玹不禁有些后怕,也亲身体会到了所谓“怨恨”是一种何等可怕的诅咒。指引着人心走向迷失,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癫狂。

往后要更加留心克制了。

尉迟玹这般想着,换上了旧的衣裳,趁着黄昏时分街道无甚闲人,一路信步逛回皇城。

前脚刚从皇城城门的阴影中迈出,尉迟玹便注意到侍卫和宫女们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视线中夹带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有欣喜,有恐惧......

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甚至还不如絮语每日在耳畔唠叨。

尉迟玹尽可能地去忽视这些视线,佯装平静地往寝宫走去,可是随着一路上遇见的人数增多,尉迟玹渐渐地便也意识到,自己好似能够听到百步开外的低语声......

这些大抵是人鱼肉与絮语带来的加持。拥有这样一份加持的话,待战火蔓延至卫国,自己姑且也算是有一战之力了。

“公子你......是做了什么吗?”一推开寝殿大门,尉迟玹便撞见了不知在殿中候了多久的苏植。苏植面上起初还悬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手里抱着捧红艳艳的石蒜,赫然一副久别造访登门做客的模样。

可待尉迟玹一入殿内,苏植的笑意当即凝固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下意识地捂鼻与蹙眉,“你身上的怨念怎会如此之重?”

尉迟玹早在台阶下时便注意到寝殿内存在一股阴森的鬼气,料想是苏植将三刀安置好后又折回来同自己赔礼道歉,因而瞧见屋中有只蓝衣裳的鬼,也不觉得如何吃惊,淡然地合上身后大门,默默地坐到苏植身边,解释道,“人鱼肉罢了。”

苏植闻言大惊,“人鱼肉?真的假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尉迟玹回想道,“五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名渔夫送的,当时你也在场。”

“五年?那肉不会臭了么......”苏植下意识问了这么个荒唐问题,旋即回过神来,严肃地追问道,“公子你当真晓得服下人鱼肉意味着什么吗?传说中的‘永生’并不是真正的‘永生’,只不过是把你的名姓从《生死簿》上抹除而已,若是遭遇了失血过多或是缺水断粮一类的情况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这一些,尉迟玹自是比谁都清楚,“我知道。”

苏植本就对尉迟玹心怀愧疚,此刻听着后者口中仍旧风轻云淡的语气,不由得更加拼命地提醒,“那你也知道一旦名姓从《生死簿》上消失,死后就无法被无常勾魂进入轮回吗?你会变成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的......”

这一点尉迟玹倒是闻所未闻的,但是听起来好像也不差,岑鬼本就是孤魂野鬼的鬼王,这样一来,是不是就算自己生时无法等到岑鬼回来实现诺言,死后也能够寻遍天涯海角找到他,让他为自己的食言而付出代价呢?

“尉、尉迟公子......”苏植突然伸手,指着尉迟玹的脸难以置信地说道,“你的眼睛变成血红色了......”

一经提醒,尉迟玹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情绪中,忙调整呼吸,静下心来,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岑鬼的事。

苏植见尉迟玹如此轻易便会失去控制,反倒更加不安了起来,可一想到正是因为自己带走三刀才让尉迟玹变得孤立无援,致使后者不得不选择用这种方式保住卫国,便愈发愧疚起来。就好像他才是压死尉迟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事实上卫国早就已经没救了,不是吗?

一旦战争打响,卫国能在乱世中存在多久?

想必尉迟玹也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一点,却还想要保护卫国,才会选择服下人鱼肉殊死一搏。

因为人鱼肉能够让他拥有以一敌百的力量......

而这一切却是以灭绝人性为代价的。

“不值得......”苏植喃喃说道,“尉迟公子,卫国其实已经没救了,你很清楚这点吧?为何还要这般拼命?如果你只是想见岑鬼殿下的话,离开这儿去寻便是了,我可以找黑白无常们打听线索,我可以竭尽所能地帮你,所以别再糟蹋自己了......”

尉迟玹很是平静,哪怕在苏植捅破窗户纸,说出“卫国没救了”这样的言论以后,情绪还是没有丁点儿起伏,甚至点头承认,“卫国确实已经没救了,在我刚到这个国家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个国家,早便连根茎都腐朽了。”

如此一来,苏植便越发的难以理解尉迟玹的举动了,虽然同为十四国公子,但他永远也无法参透后者的想法,“既然都知道了,那你这些年来为何还要......”

“活下去的意义。”尉迟玹倒也没有隐瞒,很干脆地告诉了苏植。

或者说眼下光景,也已经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我不记得尉迟部毁灭前的一切,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何去何从,就算被宋国的那些人抓进了牢里,也丝毫没有想要逃出去的欲望,因为就算逃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尉迟昙在牢中很照顾我,时常会同我说起那些我全然没有记忆的风景,说我不能一辈子耗在这儿,说她要保护我,所以当暴动发生的时候,她选择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换我逃出牢狱。”

“后来我似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所有追上来的士兵和宋人,可我依旧觉得脑海里是空白的,不明白这一举动的意义。我甚至还想回去牢里,因为一旦出去了,我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要去哪儿,要做什么......这时候尉迟昙告诉我,她可以做我的娘亲。”

“后来我二人游历了很多国家,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为她治病,不过后来她还是死了......她死的时候,我觉得脑子好像又回到了一片空白。因为在那之前,我行动的一切目的都只是为了替她治病,她死了,我的目的又成了虚无。”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岑鬼出现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从何时起便注意到了他与常人的不同,但他确实很奇怪。别的国君费尽心机争抢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治国,一切威胁到国家利益的存在全都要剔除,比如尉迟昙。但是岑鬼却说他是为我治国,不是为了治国而得到我......”

“这样一比起来,还是他更纯粹一些,而且尉迟昙也说过,我或许可以选择相信他......”

“所以在他离开卫国以前,我都一直相信着......”

苏植不经意间看了尉迟玹一眼,惊觉后者的眼睛竟又在不知不觉中变作了血红,虽然不知诱因为何,但苏植还是本能地打断了尉迟玹的回忆,“尉迟公子!你的眼睛!又变红了!”

尉迟玹回过神,伸手遮住了双眼,淡淡说道,“抱歉......”

苏植稍稍松了一口气,“没事。尉迟公子你也莫要多想,其实我大致也能够理解你对岑鬼殿下的执着......”

还未说完,血红色的目光便从指缝中透出,直勾勾地盯着苏植。

苏植见状慌忙改口,“那个,我,也就是来给公子你提些意见的,至于接不接受,全凭公子你的意愿,公子你既已决心与卫国共存亡,我也没法儿将你打晕了带走不是?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指缝中的血光消散了。

苏植的神情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我眼下只是鬼魂,帮不上什么忙,但这儿毕竟是我曾效命过的国家,所以我希望能够一直待在这儿,见证亡国的最后一刻,可以吗?”

尉迟玹将手放下,默默地合上了双眼,“自然可......”

还未说完,廊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苏植见状赶忙变回凡人看不见的鬼魂模样,刚一消失,来人便径直冲入殿中,跪倒在尉迟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尉迟公子,不、不得了了......”

“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很多陈国的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