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的战船在海面疾驶。
海风很大,吹得船帆呼啦作响。
年纪轻轻的将领陈储思正站在甲板上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
在他回到陈国的这一夜里,身边发生了太多大事。
刚一回国,便从前来接船的侍卫口中得知梁国对陈边境出手了,一些老资历的将领们接到御敌令,率着军队连夜从驻地奔赴沙场。
自己回宫后面见陈王,在得知尉迟玹的答复以后,陈王顾虑腹背受敌,坚持要在战火深入国土以前先剿灭卫国,以绝梁卫联手的可能。
如此一来,这个剿灭卫国的使命自然而然落在了陈储思头上。无论他如何推辞,身边人都觉得此战非他不可。
他能够明白所有人的苦心,知道陈王是想借此机会提拔自己,爹娘是希望自己出人头地,可他还是打心底里抗拒着灭卫。
为什么一定要灭掉卫国呢?
就算不得不灭,又为何偏要自己出手......
“陈小将军,你便知足吧。”身边的副将将羊皮地图一卷,颇为不满地教训起身为将军的陈储思,“哪有临战前还对敌人心慈手软的?到时候你若是下不了手,可别怪末将抢功。”
陈储思确实没有什么战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副将教训的是,是以无精打采地答复道,“无妨,只是莫要忘了殿下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留尉迟玹一命。”
副将十分不屑地“嘁”了一声,显然并没有将陈储思的告诫当一回事,“末将知道了。”
半空中星子灿灿,天气较几日前好上很多,这样的天气对于陈国军队来说无异于天助,毕竟陈国军队相较于海战而言更擅陆战,一旦双脚踩上地面,灭掉卫国便是弹指间的事。
换言之,攻下卫国最艰难的阶段,便在海上。
海战无可避免,因为战船的数量实在太多,纵然身披夜色,躲也没法儿尽数躲全,一船暴露便是全军暴露。
加之卫国海塔修的极高,只要军队稍稍靠近一些,警示用的烟花便已在夜空中绽放,砰然一声,原本还很昏暗的卫国城池顷刻间万家灯火。
“糟了。”副将的反应比陈储思要激烈很多,直将桅杆狠狠一拍,绕过陈储思发号施令,“传令下去,搭好弓箭,确保火石与油数量充足!全速靠岸!”末了,得意洋洋地扫了陈储思一眼,似是想要给后者一个下马威。
陈储思确也有些紧张了,握着栏杆的手不自觉加重气力,身子微微颤抖,胸膛里的一颗心胡乱跳着,声响之大,简直比自己三年前无意间闯入姑娘家的澡堂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风吹得涛声阵阵,战船遵照命令朝灯火通明的海岸全速靠近,不过很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让卫国的海船成功出现在了海面上。
要交涉吗?
陈储思其实还是有些期待交涉的,因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次,或许在兵力的压制下,卫国万一就选择了投降呢?届时不伤一兵一卒便取得胜利,不仅能够保下卫国的无辜百姓,还能够扩充日后对付梁国的兵力。
正这般想着,便有兵来报,“启禀将军,对方战船似有意与我方交涉,将军......”
“打!”不待陈储思将士兵的命令听完,副将便径直吩咐,“还有什么好交涉的,都到这一步了,如果他们知道怕的话,当初你去卫国讨人时就该乖乖地把尉迟玹交出来,眼下所谓的交涉,我看不过只是想拖延时辰罢了。”
士兵为难地将目光投向陈储思。
陈储思抿了抿嘴,想为尉迟玹寻个借口,“也可能是当时他们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琴都折了,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副将白了陈储思一眼,不屑在毛头小子身上浪费时间,反正这种世家养出的富贵子弟永远都是这般天真,就算浪费口舌同他们好说歹说,只要不亲自摔上一跤,就永远不会意识到世道究竟有多么残忍。
折琴,能够做出这般决绝的举动,摆明了尉迟玹的立场不会因为战争而动摇,他在挥刀之前必然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就算陈国获胜之后留他一命,将他带回国去锦衣玉食伺候着,他就会忠心为陈效命了吗?绝无可能。
反倒会养虎为患。
思及此,副将径直夺过一名士兵身上的弓箭,点燃油火,瞄准对面的卫国海船,径直一箭。
破风声转瞬即逝,战争一触即发。
依着陈储思最初的设想,此刻如若开战,要面对的局势最差也差不过箭雨纷纷,以命换命。他此番带来的士兵有一万之众,而卫国最多不过五千人头,这五千还都是加上陆上军队凑了个整的,所以哪怕以命换命,也是陈国占尽了优势。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必胜的仗。
可当带火的弹药一枪打穿三名士兵的盔甲时,陈储思的念想便也随之被彻底打破,血花纷纷炸裂,同一船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倒下,陈储思尚弄不清楚状况,便见一颗弹药朝自己飞来。
借助腰力凌空后闪,险险避开弹药的轨迹,陈储思心有余悸地稳住身形,还未回神,身后便又传来一阵士兵们的惨叫。
与此同时,负责侦查的士兵连忙带着情报来寻陈储思,“将军,卫国的士兵们用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武器,像是一根中空的管子,但是管子里头能够冒出火球来。”
陈储思有些懵了,从未见过的武器?难道是尉迟玹设计出来的?
此人果真要留!
若是有了这批武器,陈国便能大败梁国了!
这般想着,陈储思赶忙同士兵求证道,“伤亡呢?”
士兵紧张地望了望周遭飞来飞去的羽箭和弹药,好似生怕被误伤,“我军死伤六百余人,卫国军队约莫损伤二百余人,如此坚持下去的话,两军伤亡大抵是三换一。”
三换一?这还怎么打?
陈储思连忙在脑海里过起了从小到大看过的兵法,寻找有无与眼下处境相似的战争。
还未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副将便跑了过来,径直吩咐道,“先撤!撤出他们的袭击范围!”
第一次交锋,以陈军的撤退暂告一段落。
战报被交到尉迟玹手上时,恰好海事那边也送来了另一份情报,苏植保持着谁都看不见的魂魄状态,双手撑着桌案仔细盯着上头摆放的两张纸,待到下人们都离开了,方才现出身形,开口恭贺尉迟玹,“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尉迟玹平静地坐在座椅上,并不为这暂时的领先而情绪起伏,伸手将桌案上的两张白纸稍稍分开,一面看一面淡然说道,“这次之所以会赢,是因为陈军太过轻敌,待他们重整旗鼓归来,下一次想赢便没那般容易了。”
苏植却一点儿都不慌,笑吟吟地望着尉迟玹手头的另一份情报,“接下来只要再撑三日便可以了吧?”
尉迟玹没有开口,将海事那边送来的情报拿至眼前,细细揣摩。
情报上明确写着,约莫三日后海面会再度发生风浪,最早第二日下午空中会聚拢乌云,最迟当夜也会展露迹象,届时只要海面上有船,无论是只载一人的渔船,还是能载百人的战船,都将统统倾覆于海浪之下。
而要防止葬身海难的唯一办法,便是将船靠岸,上岸躲避风浪。
所以卫国军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与陈军僵持,只要坚持到第二日空中展露暴雨迹象,陈军便会意识到海难将至,必须撤退寻找海岸,或是攻下拦路的卫国战船,但是卫国有火铳在手,必不会被轻易拿下。
届时陈国便只能凭借运气去四处寻找海岸,若是运气不佳,在大海中迷失了方向,便会全军覆没。
这些都是尉迟玹最好的设想了。
但是如果陈国军队侥幸找到海岸,这场战事便会变得对卫国十分不利,因为火铳弹药的储量有限,陈军背后还有一整个陈国支撑,就算陈国眼下的主要军队和物资都集中于对付梁国,可大国毕竟就是大国,卫国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起的。
消耗战,卫国必败无疑。
虽然早在战争开始以前,尉迟玹便已不对这场战事抱有任何希望,可一旦真正踏入到这场战火中来,心中还是难免会燃起一丝丝的胜负欲。
毕竟如果能赢,谁又想等着输呢?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尉迟你在战争方面的才华呢。”苏植这般说着,冲尉迟玹露出个钦佩的笑来,“不愧是‘十四国公子’之首,亲自看公子你指挥打仗,可比看那什么浣花流水宴纸上谈兵有意思多了。”
尉迟玹没有说话,仍在认真翻阅桌案上的其它战报。
苏植安静地坐了片刻,目光从眼前的海域地图渐渐转移到了尉迟玹摆放在手边的兵符上,下意识感慨,“尉迟你没有登船呢......”说完自己都愣住了,忙一拍脑袋,补救道,“也对,负责发号施令的将军怎么想都不可能会去打头阵......”
尉迟玹闻言瞥了一眼兵符,淡淡问道,“你觉得我像一名将军吗?”
苏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人来问,语调或多或少都能流露出所期待的答案走向,苏植便也能根据不同人的期待给出不同的答案。
可是尉迟玹并不是常人,他问话时语调很少会出现情绪上的起伏,以至于在官场游走多年的苏植都没法品出这句话背后的意图来。
思索半晌,苏植只能选择一个最温和,也最诚恳的答案,“排兵布阵、拟定战术、统领全军,最后还有可能亲自上阵,倘若这般都不像是将军的话,整个卫国还有谁人配得上这个名号呢?”
“不过说句实话,我觉得比起将军这个称呼,眼下的你更像是卫国的王......”
尉迟玹听后依旧十分平静,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是吗......王啊......”
苏植附和着点了点头。将头点下的瞬间,忽然瞥见尉迟玹的眼底再度浮现出血红之色。忙不迭抬头,却发觉后者的神色一如往常,瞳孔也还是深沉的黑。
苏植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方才是自己凉茶喝的太多,产生错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