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山鬼这辈子只做过三件令自己后悔的事,而这三件事恰好都与岑鬼有关。

第一件事,后悔认识了岑鬼。

第二件事,后悔让岑鬼知道自己会酿酒,有个储酒的酒窖。

第三件事,后悔在得知岑鬼丧妻之后,一时心软便收留了这个不省心的混账。

岑鬼来符离山投靠自己大概是在半年以前。

当时人间还是夏末,一个雨水最为缠绵的季节。岑鬼一如既往不打招呼便打破了迷阵,自己感知到迷阵受损,当即骑着云豹从山顶一路飞驰而下,恰于半山腰处与他打了个照面。

回想起那时岑鬼的落魄情状,山鬼可谓记忆犹新。

传说中风流倜傥的万鬼之王,竟是放任自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了个透彻,睫毛上还挂着芝麻大小的水珠,眼眶红红的,笑起来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山鬼有史以来头一次见到这般狼狈的岑鬼,害的他第一时间以为是符离山外发生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动荡。可仔细一想,依着岑鬼那没心没肺的脾性,哪怕当真有朝一日天崩地裂,他也绝无可能掉出一滴眼泪。

好奇心使然,山鬼开口问道,“堂堂万鬼之王竟将自己弄成此等模样,当真是丢了全鬼族的颜面,你这是战败后被对手羞辱一通,从他胯.下钻了过去?”

岑鬼罕见的没有出声反驳,微微抬起头,冲着山鬼凄然一笑,“卫国没了......”

山鬼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不解其意地反问道,“人世朝代尚来两三百年更替一次,这都过去几百年了,也早该没了吧?再说,没了就没了呗,你将自己弄得这鬼不鬼人不人的是要作甚?”

岑鬼摇了摇头,伸手搭上山鬼的肩膀,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你这儿应当还有酒吧?暂住一段时日,不会打扰你和腾蛇的。”

说完,与山鬼擦身而过,朝山上走去。

自此岑鬼便赖在了山鬼的酒窖里,再也没出去过,以一日二三十坛的速度飞快消耗着山鬼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酒水。

等山鬼发现事情隐隐不大对劲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发现的起因自然是岑鬼一直待在酒窖里不肯出来。

山鬼虽不怕他淹死,却也总放心不下,便挑了个日子打开酒窖大门,这才发现半个酒窖的酒水都已经被岑鬼这家伙给喝空了。

山鬼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心情:恨不得冲到岑鬼面前去狠狠给这家伙几个耳刮子将他抽醒。

不过山鬼还是没有这般做,并不是因为没胆,而是他很清楚岑鬼是抽不醒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好言相劝。可是劝也得劝对了方向,所以还是得去弄清楚事情的起因。

为了将这尊大佛从酒窖里请出来,山鬼只好无可奈何地再度派遣腾蛇下山,去查查卫国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便彻底了然了。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知为何,山鬼竟还有些同情起岑鬼来。

当腾蛇撸起袖子准备进酒窖去同岑鬼讲道理时,山鬼犹豫再三,还是出面将一脸坏笑的腾蛇给拦了下来。虽心有不忍,却还要逞强嘴硬,“随他喝吧,我正嫌这些酒水占地方,让他喝完了正好腾些地方出来压腌菜。”

如此一来,便又让岑鬼占足了半年便宜。

半年后,一个稀疏平常的清晨,山中的灵兽们都还未有早起,山鬼便已经端着熬煮好的汤药早早走入药草房内,放冷后一勺一勺地喂给沉睡中的金鬼,同时驱使灵气逐一检查后者的身体状况。

这样的治疗近些年来每天都会进行,已经是山鬼逼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在岑鬼将金鬼托付给他的这两百多年里,他竭尽所能地去查阅神农留下的所有书籍,用光了所能驾驭的全部手段,最后哪怕冒着被吞噬的危险强行打开金鬼的识海,都没法儿将后者唤醒,这让他很有挫败感。

挫败之余,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再如何努力,也只是神农曾经的一个部下,而非神农本尊。

古籍中留下的法子虽多,但也有不少在记录时刻意略去了衔接的步骤,或者有些需要用到的天材地宝已经彻底绝迹。唯一一个能够找到的宝贝,黄泉镇河石,还偏偏诞在阴司之中,千年独一颗。

自己是没本事弄到了,就算让岑鬼去弄,距离下一颗诞生,估计还得等上个几百年。

正这般丧气地想着,余光却瞥见金鬼的手指好似动了一下。

山鬼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过于震惊,手未抓稳,瓷碗便从手中呲溜滑了出去,摔在地上。

响声很快便将腾蛇引了过来。

不过眼下腾蛇并没有化成人形,而是十分罕见地保持着巨大的蟒蛇模样,乍一看来身子足有井口粗细,房间里自然是塞不下的。

腾蛇也很有自知之明,便只缠在屋子外头,将脑袋从窗户里探了进来,关切地问山鬼,“刚才那动静是怎了?”

山鬼如实答道,“方才......阿金的手指好似动了一下。”

说完,便和腾蛇一动不动地盯着金鬼,连眼睛都不敢再眨一下,好似生怕错过什么天大的奇迹。

可是足足等了一盏茶功夫,连眼睛都瞪出了血丝,却再未等来金鬼的动作。

如此一来山鬼便不免怀疑方才是否是自己看走了眼。

腾蛇还在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都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山鬼见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抚摸着腾蛇头顶的鳞片,略带歉意地说道,“大抵是我眼花了吧......”指尖抚过的鳞片还沾着露水,摸起来很滑,而且冰冰凉凉的,山鬼感受着这久违的触感,心中不禁浮出一丝疑惑,“你为何好端端地变回原形?”

一直以来,腾蛇只在三种情况下会现出原形。第一,蜕皮。第二,长距离赶路。第三,遇上了强大的敌人。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为了通过原形获取足够强大的灵力,毕竟对于兽类而言,人身并非本身,用起来还是颇受限制的。

“嘶......你说这个啊......”腾蛇吐了吐信子,将脑袋从窗户退了出去,紧接着又把尾巴给送了进来,细细长长的尾部已然蜷成一团,正中央缚着个一身酒气的岑鬼,“我刚打扫酒窖呢,嫌他太过碍事,刚一提起来便听见你这儿摔碗的动静......”

山鬼听罢,不免有些感慨,“若是换做以往,十来个鬼王一齐上都不一定能逮得住他。眼下倒好,同块烂泥似的,哪里还有什么万鬼之王的威信可言。”

腾蛇亦是苦笑两声,变着法地开解山鬼,“还不是因为主人你酿的酒水太过厉害了。下回甲子之战你将酒水一道带去,兴许拔得头筹的便是你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吗?”山鬼朝前迈了两步,走到岑鬼跟前,盯着后者那傻兮兮的笑颜,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以前我也是带去过的,但是他从没有哪次会像如今这般喝得烂醉。我的酒水纵然再厉害,以他的修为,若不想醉,轻而易举便能用鬼气排出体外......”

腾蛇便也了然了,“他这就是自己寻醉了?”

山鬼微微仰起头,隔着窗户同腾蛇对望着,意味深长道,“心既醉,酒不醉人亦醉......”

腾蛇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重新变回人形,两手托住岑鬼的胳膊,将这软成一滩烂泥的醉鬼从窗户移到了门边。

分明只有短短的一段路,可对于变回人形的腾蛇来说,却可谓工程浩大。

这种痛苦,是只有亲自动手挪过岑鬼的人才会懂的。这家伙虽然看起来不胖,但其实重得跟个什么似的......

没法儿形容,总之重就对了!

挪完以后,向来自诩气力很大的腾蛇也不免累得汗流浃背,忍不住一面张口呼气,一面捶打酸软的胳膊,再没了打扫酒窖的欲望,“嘶......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继续在那坛子里躺着呢......”

山鬼恰好捧着瓷碗碎片从药草房里绕出来,闻言瞥了岑鬼的背影一眼,轻笑道,“就这样吧,偶尔抓出来晒晒太阳也好,否则迟早得烂在酒窖里头。”

说完,将瓷碗碎片统统放在茶几上,扭头埋怨起腾蛇,“下次别再买人族的东西回来了,一碰就碎,根本就不顶用,还不如芭蕉叶来的好使......”

话虽如此,却还是低下头去,无比认真地拼凑修补起来。

腾蛇欣慰地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谁让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山鬼呢?虽然嘴硬又倔,说起话来还总带着刺儿,但心眼其实比谁都要好。口口声声说着不去人界,可送给他的每一件来自人族的礼物又都被悉心地呵护着......

自己这辈子能够遇见山鬼,当真是太好了。

腾蛇犹自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脚边岑鬼抬手捂嘴的动作。

等他注意到时,岑鬼已经抓着他的小腿,开始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腾蛇欲哭无泪地想要将自己的脚给拔.出来,可无奈岑鬼气力太大,根本没法儿挣脱。

屋中的山鬼听见这阵动静后,无比嫌弃地捂住了口鼻,反手便将屋门给合上了,直接将腾蛇、岑鬼连同那一摊子污秽一起关在了屋子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