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次年开春,山鬼收到了一封故人的来信。

因为前来送信的小家伙是一具会飞的白骨鸽子,所以山鬼立刻便明白过来,这封信应当是出自荒鬼之手,而信上的内容,十有八九说的便是甲子之战的事。

甲子之战吗?山鬼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很久没有参加过了。倒不是因为生性孤僻才不去参加,而是因为打心眼里不想涉足污浊的人世。

只要还办在那儿,自己便提不起什么兴趣。

虽然还是一不小心参与了三百六十年前的那一场,但那一次参战却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因为岑鬼亲自跑来符离山抓人。

这一行为过于蛮横,纵然自己严词拒绝,却还是被岑鬼连抓带拖地给弄下了山。

所有鬼王里,也只有岑鬼能干出这种蛮不讲理的事情来。

所以在岑鬼消失后的两百多年里,中途无论哪只鬼王出面说情,山鬼也绝不卖这个面子。以至于后来鬼王们送来符离山的传书一次比一次敷衍。

发展到最后,白纸上竟只书寥寥数笔:甲子之战,来否?

当真毫无诚意可言。

这一回的信虽是鬼王中最好脾气的荒鬼写的,但信中内容八成也是如此。

山鬼如厮作想,缓缓拆开信封,将里头那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白纸倒出、抖开,匆匆扫了两眼。

果然还是甲子之战的事,不过措词倒是比先前那几只鬼王要客气很多,看得山鬼心里颇为舒坦。

可是看着看着,山鬼便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封信,并不只是一封寻常的邀请函。

信上说道,“甲子之战在即,荒某心知兄弟不愿涉足凡尘,本也不欲叨扰,奈何其他鬼王有所怨言,故而书信一封,还望兄弟莫要厌烦。”

“两百多年前,阿岑无故失踪,我等多方打听,猜测许是天雷使然。我等虽寻他不见,却也有因可循。然三百年来,月鬼亦始终不曾于甲子之战露面,我等谴人去往白峰山寻访,不见其踪影,故而心中惶惶。”

“两百年前,世间再生一鬼王,因其怨念极深,凶性极强,是为厉鬼。玄衣黑发,冷面赤瞳,执刀而战,屡次拔得甲子之战头筹。”

“我等妄图灭其威风,却都一一惨败,此间新一轮甲子之战在即,却无奈岑鬼失踪、剑鬼神隐、月鬼不明,加之兄弟不愿出山,前四鬼王皆未参战,此战之后,我等怕是颜面无存。”

“此信意在向兄弟表明我族近况,非有胁迫之意,还望莫要误会。只是近来族中多有古怪之事发生,荒某私心希望兄弟出手相帮。如若不愿,亦可谅解。”

落款,荒鬼。

山鬼将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直到第六遍后方才叠好收起,仰头深深吸了一口山中灵气。

荒鬼这家伙,虽然是所有鬼王中脾性最好的,可正是因为太好、太会体恤旁人,所以每当他用这种口吻提出请求时,几乎没有鬼王会忍心拒绝。就仿佛一旦开口拒绝,便会成为十恶不赦、自私自利、欺负荒鬼的罪人。

所有没有见过荒鬼的家伙,怕是都会被这封信中善解人意的语气给骗到。毕竟谁又能想到这般好脾气的家伙,会是实力仅次于月鬼的老五呢?

不过就连实力排在第五的荒鬼都没能打赢这个新的鬼王,看来这个新鬼王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也不知道这样的他究竟能否打得过月鬼呢?

如果能打赢月鬼的话,那他就是新的老四了。同理,打赢自己,打赢剑鬼,地位都能依次攀升。直到面对岑鬼......

那么这个新来的家伙会是下一个万鬼之王吗?

山鬼这般想着,突然觉得今次的甲子之战,较之往年似乎变得有趣了起来。

揣着书信,骑着云豹,山鬼一路慢悠悠地逛回了别院。

刚一进屋,便瞧见药草房的门正开着,山鬼寻思着自己巡山前应当已经关好门了,腾蛇也不会随便进那间屋子,灵兽们修为不够更不可能压制住自己刻在门上的生死门阵法。那么会是谁呢?只能是岑鬼了吧。

山鬼放轻脚步走到门口,果不其然看到岑鬼正盘腿坐在金鬼身侧。

岑鬼正在给金鬼渡着鬼气。

山鬼见状,目光不自觉黯然下来,将头倚着门框,压制住心底的无力与愧疚,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酒喝完便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与其在这儿浪费时辰做无用功,不如帮我把黄泉镇河石找来。”

岑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冲着山鬼勉强一笑。

山鬼心中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自从岑鬼喝光了酒窖里的酒,再没法寻醉以后,整个人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不上颓废,就是整日没精打采,面上再不会浮现往日那种天真得意的笑容,话也很少,时常盯着同一样物事发呆。

后来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同他说了黄泉镇河石的事,希望他至多再难受个几百年,便滚去做些正事。

得知金鬼有救后,岑鬼的状况才好转了那么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你打算丧气到几时?”山鬼隔着衣裳捂紧怀中书信,忍不住问道,“距离下一个甲子之战还有半月,你也差不多该收拾收拾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吧?堂堂万鬼之王,还想一直赖在我这白吃白住不成?”

岑鬼好似早已忘了还有甲子之战这么回事,一经山鬼提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甲子之战......”须臾,神色又莫名黯淡下来,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想去,“他们玩得尽兴便好,大爷我去与不去都没什么太大干系吧?”

“啧。”山鬼不满地别过头,总觉得要是再多看一眼岑鬼那张灰心丧气的脸,就会忍不住冲上前去将之暴打一顿,“看你这样子也别做什么万鬼之王了,灰头土脸,传出去丢人现眼。”

岑鬼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异议。

山鬼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动怒了,若说全是因为岑鬼,倒也不尽然,要怪还是怪自己将岑鬼看得过于潇洒、过于顾全大局,本以为依着他的脾性,纵然伤的再深,醉上一场,休息一段时日,也该恢复了。

哪知道这回根本不是这样。

或许尉迟玹对他而言当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吧......

思及此,山鬼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犹豫再三,试探着问道,“阿岑,你当真不记得关于尉迟部的事了?”

岑鬼疑惑道,“尉迟部?阿玹当初提过一些,但是大爷我没去过那儿。”

山鬼不说话了,默默低下头,回想起三百年前剑鬼突然在符离山现身一事。

那是腾蛇从山下探查消息回来后不久,自己将探听到的那些消息同自己绵长的回忆放在一块儿梳理,花费了整整三天三夜,这才终于弄明白尉迟部落和尉迟玹这几千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一切,自然都与岑鬼的生平过往密不可分。

山鬼盘算着找一个机会同岑鬼谈谈,也就是在这时,一直处于神隐状态的剑鬼却突然出现,开口请求道,“无论如何也不要将你们查到的那些事告知阿岑,记住,无论如何,否则后果你我都无法承受。为了整个鬼族,让他做‘岑鬼’便好。”

那时的山鬼打心眼里抗拒剑鬼的提议,总觉得这样为了所谓的全族利益将岑鬼一人瞒在鼓里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阿岑这家伙当初为了找寻自己的生平,四海八荒所有的将军墓都翻了个遍,你应该知道他有多想找回自己的生平吧?”

“我知道。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剑鬼如厮说着,双目中透露出的坚定表明了他对岑鬼的绝对忠诚,“但是,‘一定不要让大爷我回忆起生平’,这是他生前给我下的命令,你能理解吗?”

说实话,山鬼无法理解。

但他还是答应了剑鬼的请求,因为他很清楚这个爱剑如痴的男人是绝对不会说谎的。如果忘掉生平当真是岑鬼的心愿的话,那么自己会尊重他的选择。

想起这些,山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书信,丢梅花镖似的抛向岑鬼。

岑鬼抬手接住,一面拆,一面问山鬼,“写了什么?”

山鬼疲累地倚着门框,没好气道,“信给你了,自己看。”低下头继续思索岑鬼不愿记起一切的真正缘由,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调查。

“这......”岑鬼看完信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较之先前多出一些生气,“新来的鬼王......玄衣......持刀......”

山鬼害怕岑鬼到时失望,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纵然玄衣持刀,也不一定就是尉迟玹,你也不想想,人类哪来的赤瞳?当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比起这个,你身为万鬼之王,不管怎样都应该更加留心月鬼失踪一事吧?”

话音刚落,岑鬼竟是露出震惊之色,“阿月失踪了?”又低下头去将信重新看了一遍。

山鬼盯着房梁下的那块腊肉,无力地冷笑一声,总觉得这个重色轻友的万鬼之王已经彻底没救了,“看完这封信后,这一回的甲子之战你有何打算?”

“自然是要去的。”岑鬼将书信收入怀中,起身站直。

十指穿过披散的长发,将之一并拢起,随后不紧不慢地取下系在腰间的鬼玉发带,熟稔地束紧。嘴角微微上挑,状似随意地说道,“毕竟大爷我可是万鬼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