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本就没有寿数限制的孤魂野鬼而言,时间总是一晃过得很快。
半月光景转瞬即逝,仿佛收到荒鬼来信还是昨日之事,眼下便已收拾好行李,就要启程赴约了。
从符离山去往西海沙场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好在岑鬼与山鬼的脚程都是鬼王里数一数二的,二人结伴而行,也无需谁刻意放慢脚步等谁,各自以一种最舒服的节奏分别在低空和高空赶路。
当他二人赶到西海沙场时,沙场上已是尘土漫天、旌旗飞扬,乌压压一片军阵,几乎所有鬼王都已到场,只待他二人了。
岑鬼见状不禁心情大好,勾起嘴角同山鬼说道,“大爷我先行一步。”
不待山鬼回答,突然加快速度,不知收敛地落在了沙场正中央的空地上,轰然一声,以脚底为中心向四周掀起一阵沙浪,高声喊道,“大爷我又回来了!”
尘沙随风散去,众鬼王瞧见来人果真是岑鬼,纷纷勒马大笑,“老子就知道阿岑你这家伙没事!”“这回怎消失了这般久啊?你以前也没消失过这般久吧?老实交代,是不是偷摸着去哪儿瞎混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岑鬼便也跟着一块儿笑。
不得不说,每当和这些家伙聚在一起时,不论一开始心情或好或坏,只要一聊起这些有的没的,再如何低谷的情绪都能被带动起来,“你们就不想大爷我吗?”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心直口快的鬼王答道,“想你?想被你打吗?巴不得你别来呢,来了我们也打不过,哈哈哈哈,你们用剑杵我作甚,我这说的不是实话吗?”
调笑持续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待寒暄的差不多了,荒鬼便策马从军阵中走了出来。
作为这一次甲子之战的邀约之人,荒鬼理当负责此战的全部流程,他若不开口下令,号角便永远不会吹响,交锋自然也就不会开始。
岑鬼仰头望向正坐在骨马上的荒鬼,盯着后者那随风摇曳的缚眼白绫,忍不住又寒暄了一句,“阿荒,别来无恙。”
荒鬼便也微微颔首,笑道,“别来无恙。”
岑鬼抬手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荒鬼意会,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岑鬼与荒鬼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做的一个动作,动作本身十分简单,可背后蕴藏的却是诸多无奈:荒鬼体质特殊,生来患有眼疾,眼内不时剧痛流血,疼痛难忍时甚至会化作原形,失控暴动,惹来诸多麻烦。
为了避免失控再度发生,岑鬼从很久以前开始便在帮荒鬼寻访名医,可访遍了四海,却始终无人能给出个说法。
两百多年前,岑鬼好不容易通过真真结识了昆仑宫,让荒鬼去寻厌喜帮着看了一看,结果厌喜却说这并非是病,而是诅咒。
解除诅咒的唯一办法便是追根溯源,弄清诅咒的缘由。
但即便弄清了缘由,这个诅咒在荒鬼体内留存的时间也实在太久了,很有可能已经与荒鬼融为了一体。但无论如何,弄清起因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若是没法找到缘由,世上便再无他法。
然而,可悲就可悲在,荒鬼根本记不起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每天都在努力回想,但却毫无线索。
这种情况同岑鬼有一些类似,又有些不同,因为荒鬼可以使用兵符。
这或许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妖怪,而非人类。
同荒鬼一样失忆的鬼王还有好几个,但无一例外,全都是由妖所堕成的鬼,真正因为失忆而没法调用兵符的只有岑鬼一人。
不过就算没法使用兵符也没关系,这一回的头筹照样还是他岑鬼的!
岑鬼这般想着,勾起嘴角,宽慰似的同荒鬼说道,“无妨,反正日子还长,一时想不起来日后慢慢再想......”
说完,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书信中提到的那个玄衣鬼王。
看来是因为军阵数量太多,被挤在外围了吧。
这般想着,岑鬼开口问道,“阿荒,你书信中提到的那位玄衣赤瞳的鬼王眼下身在何处?领大爷我见上一见。”
语气轻巧,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玄鬼啊......”荒鬼扭头朝两侧望去,虽然眼缚白绫,却丝毫不干碍看清东西,这也正是荒鬼的厉害之处。
不出片刻,荒鬼便找到了玄鬼所在,吩咐自己的骷髅鬼将去传话,“将玄鬼请来,就说岑鬼要见他。”
岑鬼深吸一口气,觉得命魂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不多时,围在内圈的军阵依令向两侧退开,为玄鬼让出一条通往岑鬼身边的路。
马蹄声渐近。
岑鬼却迟迟不敢抬头。
半晌过去了,周遭的鬼王们开始催促起来,“阿岑你倒是看啊,人都来了,你一直低着头算个什么事?”“别拖拖拉拉的了,跟个娘们似的,赶紧认识认识,麻溜地开战了啊!”“就是,就算输我也认了,赶紧打吧!别吊胃口了。”
在众鬼王的催促声里,岑鬼努力地压制着自己那已临近极点的情绪,缓缓抬起头。
目光从漆黑的马蹄一路上移,扫过黑面银纹的长靴,缀着挂饰的衣摆,随风乱舞的发梢,最后定格在来人脸上。
一双血红的瞳孔,正一瞬不瞬、不带一丝感情地盯着自己。
岑鬼顿时僵在原地,体内的鬼气也紊乱起来。心跳的很快,情绪经过短暂的空白以后,逐渐被失而复得的欣喜所取代,未作多想,直直朝玄鬼跑去,忍着一腔男儿泪,唤道,“阿玹,大爷我......”
话音未落,马上的玄鬼已经拔出了佩刀,将刀尖对准岑鬼的眉心。
岑鬼停下脚步,一眼便认出了这把刀的身份,蝉丸。
如此一来便更加不会错了,眼前这名鬼王就是尉迟玹所化。
并不只是长得相像而已。
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阿玹回来了!
“阿玹......”岑鬼一开口,刀身萦绕的黑色鬼气便又重了一些,岑鬼伸手想要拨开蝉丸,结果指尖刚一触及那些气息,便被当场削破了皮肉。
岑鬼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慌忙将手收回,低头去看,发现伤口附近还附着很多黑色的怨气。
这些怨气正在阻挠伤口自行愈合。
周围的鬼王们见状,纷纷替岑鬼打抱不平,“玄鬼你做什么?还未开战呢!纵然你想挑战阿岑,也等开战了再打啊,眼下动手算什么好汉!”
也有些心细的鬼王隐隐觉察出了不对劲,“阿岑你和玄鬼难道先前便认识了?”
此话一出,众鬼王纷纷意识到了什么,却大多弄不清事情的原委,只当玄鬼是因仰慕岑鬼,这才化身鬼王前来追随,是以出言戏弄道,“原来玄鬼你也是因为阿岑才来当鬼王的啊?早说啊,我们这儿同你目的相仿的鬼王可多了去了!”
玄鬼却仍紧盯着岑鬼不放,周身萦绕的怨气愈发浓烈,全然没有理会那些鬼王的调笑,逐渐加重了握刀的力度,冷冰冰开口道,“岑鬼,我要你生不如死......”
飞身下马,径直朝岑鬼袭来。
岑鬼纵然再如何弄不清楚状况,眼下感知着玄鬼的怨念,也明白了后者对自己是当真抱有杀心。
撤步想躲,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当初坐在卫国废墟上时,桃花妖灵同自己说的那番话,“苏植大人不在了,你也突然消失,一整个卫国的重担全都压在了他身上,所幸那时三刀大人的魂魄还在,可以帮忙附在卫渊大人的尸身里......”
“可是他等了五年,没把你等回来,却等到苏植大人接走了三刀大人的魂魄,如此一来,渊王这个身份便也不能用了。那般关头,国君无论是身死还是病倒,都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曲解为衰败的预兆,可他只能对外说是病倒,因为他也别无他法。”
“其实那时我也很想现身帮忙,可我并不能离开云瘦山太久,爷爷也让我不要插手凡间的事......所以......很抱歉......”
“我只能一直从旁看着,看着苏植大人、你、三刀大人一个个从他身边离开,他将自己逼到了极限,也没法孤身支撑起治国的重担,后来陈国派来了使臣,给他施压,逼他投靠陈国,他还是没有去......”
“虽然他从未亲自承认过,但我觉得他应该还是想再等一等你的......”
“所以他把使臣送来的琴斩断了,陈国便在不久后宣告了开战。”
“......”
“他是自己选择赴死的,死的时候整个卫国的将士便只剩下了他一人,我看着他伤了腿,刀口都在流血,站都站不稳了,但就是不肯倒下,一直撑着一口气......”
“直到那个陈国将领给了他最后一剑......”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但我觉得我应当是在恨你的,岑鬼殿下......”
“恨你,也恨我自己。”
回忆戛然而止。
寒芒闪过,被怨念裹缚的刀身径直捅穿了岑鬼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