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鬼卒们将岑鬼押送进大殿后便退了出去。

殿内静悄悄的,除了岑鬼挣扎时偶尔会将身上的铁链弄得哗啦作响外,再听不见旁的声音。尉迟玹似乎也不在这儿。

意识到这一点后,岑鬼便挣扎得更加肆无忌惮。

眼下是脱逃的大好时机,否则等到尉迟玹回来,自己铁定就逃不成了。

“轰——”

突如其来的雷鸣声将岑鬼震得一抖,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因为双眼被黑布蒙着,岑鬼也弄不清此刻城内的天气究竟如何,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结界内的天气不会受到城外风沙的影响,所以哪怕在荒漠中下起暴雨也不足为奇。

刚冒出这个念头,一墙之隔的殿外便响起哗啦啦的雨声。

岑鬼循声侧过脑袋,静静聆听着外头的风声和雨声。

不知为何,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此地予他的感觉像极了卫国。

处处像,哪哪儿都像,像到岑鬼觉得若是此刻摘下黑布,呈现在眼前的必然就是当年的卫国......

伴着雨声,岑鬼回想起玄鬼先前那对准心口的一刀,心底便愈发惆怅。

其实如果玄鬼刺的位置不是心口,自己还远不至于伤到如厮地步,可偏偏玄鬼刺就刺在了自己存放命魂的心口旁边,浊气与怨念直接影响到了命魂的纯净。

若是换作其它鬼王的话,眼下必定已经昏睡过去。

不过下次还是得小心一些。毕竟命魂就是鬼魂的“心”,一旦失去命魂,其它的二魂七魄也会因为失去约束而自行散去。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连接每一片树叶的躯干,若是躯干没了,叶片便会无枝可依。

虽然鬼魂可以将命魂安放在身体的任何位置,岑鬼也知道将命魂安放在心口太容易被旁人猜到,可他就是觉得吧,若是命魂不放在心口,便失去了原本该有的那份郑重。

全身上下哪里还有比心更加值得守护的地方?

既然是一名将士,就该守住自己的心。

所以私下里,他还总嘲笑那些将命魂放在腰部以下,腿部以上的鬼王们,“死都死了,又没法儿传宗接代,拼死拼活地护着那玩意儿作甚?”

如今想来,当初的自己还是太年轻,放在那里或许才是最稳妥的。

可是现在想换位置也已经来不及了,受了伤的命魂不能随意挪动,彻底修复少说也要三年以上,在此之前,自己的实力恐怕只能保有最初的五成。

关于这一点,自己暂且还不想告知其它鬼王,毕竟若是万鬼之王实力不再,孤魂野鬼们也会鬼心惶惶。

山鬼似乎也很清楚此间利弊,所以在荒海时尽管自己没有特意委他守住这个秘密,他也全然没有说出口的打算。

真不愧是被称为口风最紧、秘密最多的鬼王。

“轰——”

伴随着一阵雷鸣,殿门被人从外侧推开。

夹杂着水汽的冷风吹过岑鬼后背,将铁链吹得哗啦作响,风中有极为浓烈的怨气在翻涌,只要一嗅到这个气息,岑鬼便明白是玄鬼回来了。

虽然隔着一层黑布,但是当屋外明起电闪时,岑鬼还是能够透过布料、勉强看见殿门前立着一道衣袍翻飞的身影。

来人手里握着刀,长发堪堪及腰,就身形而言一定是玄鬼。

虽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叫玄鬼心回意转,但好在仰仗着足够厚实的脸皮,饶是在此等光景下重逢,岑鬼亦能笑着说出问候,“阿玹,大爷我又来见你了。”

玄鬼没有回话,但是合上了殿门。

“阿玹,大爷我此番是特意前来认错的,不过你手下的那些鬼卒们似乎并不认得大爷我,大爷我为了不伤着你的手下,特意没有动手,还让他们给乖乖缚了起来......”岑鬼这般说着,刻意将手腕处的铁链弄出声响,“你既然来了,我们便坐下好好说,如何?”

回应岑鬼的又是半晌静默。

与此同时,岑鬼能感受到怨念正在朝自己逐渐逼近。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面上却仍镇定自若地笑着。

不出片刻,耳畔传来了刀锋划过青砖的摩擦声,冷冰冰的铁片贴上脸颊,轻易地便挑开了蒙眼的黑布。

岑鬼迎着明晃晃的电闪略微抬眼,同逆光而立的玄鬼对视着。后者血红的眼瞳中涌动着烟雾般的怨气,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面庞,脸上倒是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岑鬼越看越是怀念,心底不禁一片柔软,放缓了声调唤道,“阿玹......”

刚一开口,肚子便生生挨了一脚。

岑鬼措不及防被踹飞出去,后背直直撞上了大殿的墙壁,生生砸出一个蛛网般的坑洞。随后摔坐在地,吃痛得咳了两声,却还是勾起嘴角,泰然地望着眼前提刀而来的玄鬼,“给你打够了,你就会原谅大爷我吗?”

玄鬼仍旧没有出声,一步步走到岑鬼跟前,伸手抓住头发,迫使岑鬼只能仰头看着自己。

岑鬼感受着玄鬼的力道,疼得眼皮有些抽抽,面上却仍要装得同个没事人似的,“阿玹,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

还未说完,蝉丸迎面劈下。

一根断掉的发丝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悠悠落到地面上。岑鬼的胸腹位置多出了一道长长的刀口,刀口里冒出青绿色的星火。

撕裂般的痛楚沿着经络蔓延到四肢百骸,岑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玄鬼盯着满屋的星火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注意到那道伤口附近竟然还有其它的疤痕在,便伸手褪下岑鬼的破烂上衣,发现后者的上身竟然满是深浅不一的伤疤。

用手摸上一摸,有凹凸不平的触感。

恍然间,玄鬼意识到,自己与岑鬼相处了这么多年,竟是连他身上有几条疤痕都不清楚。

不仅如此,这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岑鬼赤条条的上身。

大抵因为是鬼,他的肤色很白,病态的苍白,白得好像一张宣纸,将那些纵横沟壑衬托得无比显眼。疤痕有刀伤,有箭伤,也有鞭伤,很难想象以他如今遇神杀神的实力会遭受如此磨难。

那么八成是他刚化鬼的那段时间留下的,或者......是生前带来的。

思及此,玄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些疤痕。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从未有一刻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男人......

不了解,也就抓不住......

......

岑鬼并不知道玄鬼在想些什么,循着他的目光朝身上看了看,登时觉得无比尴尬。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将疤痕当作是流血的证明,可是对于尉迟玹这种生前追求风雅的墨客来说,这般狰狞的疤痕,只是看着便很不舒服吧?

自己从来都是这般觉得的,所以饶是在成亲那夜亦没敢褪去里衬,就怕令尉迟玹感到不快。

结果眼下倒好,直接被看了个彻底。

“这些伤疤很搅扰胃口吧?大爷我背上也全都是,你要是觉得恶心的话......”

还未说完,突然收到一记眼刀。

岑鬼连忙住嘴,生怕失言激怒玄鬼。

可是玄鬼还是站了起来,目光从疤痕上移开,伸手抓住铁链,再次朝墙壁砸去。

岑鬼还未来得及反应,半个身子便已陷入了石壁之中,体内的三魂七魄仿佛都要被震碎。

但是玄鬼并没有停手,而是一步步走近,重新捡起铁链......

一夜下来,堂堂万鬼之王的身上平添了无数新伤,零零总总加起来,竟是比这数千年间受伤的次数还要多出几番。

直到昏迷前夕,岑鬼才终于反应过来玄鬼想要的是什么。

是报复。

他心底的恨意实在太深,所以饶是这般折磨自己,恐怕也难以消散。

不过只要他最后愿意原谅自己,便也足够了,毕竟一开始错的确是自己。如果当初在陈国时自己没有主动去招惹他的话,他往后也不至于受到那般多的苦楚。

自己带给他一线希望,却把所有的绝望都留给了他。所以自己造的孽,自己来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也不会再死一次......

只要他能解恨,便足矣。

......

第二日清晨,殿外的雨停了。

岑鬼逐渐从剧痛带来的昏沉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身上也盖着软和的被褥,但是蒙眼的黑布和手脚上的铁链仍在。

岑鬼试着挣了挣,却一点儿气力都使不上。

如果说在昨夜之前自己还有那么一线机会逃走的话,眼下便连那一线机会都被玄鬼给掐灭了。

玄鬼似乎早已摸透了自己的状况,他很清楚,只要有怨念和浊气的压制,只要伤口没有尽数愈合,自己便绝无可能挣脱铁链从他手下逃走。

可是伤口尽管愈合的再慢,也总会有痊愈的一天。到那时,玄鬼八成还会再给自己添上新的刀痕......

想着想着,便听见玄鬼关门离去的声音。

岑鬼凝神望着眼前没有尽头的黑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