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词是一件很费脑子的活计,饶是饱读诗书如十四国公子,也很难一个下午便写出一阙叫人满意的词来。
纵然灵感突至,洋洋洒洒落笔数行,可待从头品读,便会发现很多地方经不起推敲,须得耗费数日以上的光景再行修改。
文人墨客写词尚且如此艰辛,更何况岑鬼还是从没写过词的。
搁笔千思万绪、提笔脑子空空,形容的便是他眼下这幅情状。
一直写到傍晚,纸上不过才寥寥几句话。
玄鬼停下了抚琴的动作,目光自纸面掠过,还没看清究竟写了些什么,岑鬼便已抱着脑袋直接趴在了桌案上,俨然一幅将死之人的作态,嘴里还不停叫喊着,“阿玹,大爷我脑子疼,比直接挨刀子还疼。”
玄鬼倒是没想到岑鬼会写得这般难受,毕竟后者也曾日理万机,如今只不过是区区一阙词,竟能同要了他命一般,当真有些出乎意料。
岑鬼枕着一摞白纸,直勾勾地盯着玄鬼的脸,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当真是不写不知道,以前读书的时候,总以为纸上故事来得轻易,拼拼凑凑终归也有那么回事,如今自己亲自提枪上阵,才知晓其中诸多不易。”
玄鬼点了点头,将身前古琴重新用布包上,“平素习武与上阵杀敌亦有不同。”
“哎......”眼看天色不早,岑鬼便也暂且搁笔,将写过字的信纸卷成一卷,塞入袖中,起身伸了个懒腰,乖乖将手背在身后,让玄鬼重新为自己戴上沉甸甸的枷锁。
锁扣扣紧的一刻,从写词开始便插在腹部的蝉丸终于被拔了出来。
城内的雨始终未下,天气十分闷热。
回去寝殿的半道上,廊外的天空中悬着燎原业火般的晚霞,扑面而来的风烫得同刚出炉的蒸屉似的。
岑鬼跟在玄鬼身后慢慢悠悠地走,脑子里仍在琢磨写词之事:究竟是用“花”好呢,还是用“华”好呢?要不还是两个都别用了?
一想到这首词最后要交由玄鬼过目,岑鬼便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对自己的要求自然也就高了起来。
可到底他在风雅这一领域的涉猎还是太少,由他写词送给曾为“十四国公子”之首的玄鬼,总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班门弄斧的感觉。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漏了一堆沙子下来。
岑鬼自然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但是因为身上戴着沉甸甸的铁链,所以没能跑掉,不仅吃了一嘴沙子,头发里、衣服里也全都是细碎的沙砾。
岑鬼被呛得咳了两声,甩了甩头发上的黄沙,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正上方的廊顶上有一个碗大的窟窿,沙子便是从这儿漏进来的。
玄鬼听到动静后停下脚步,站在回廊尽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岑鬼。
岑鬼盯着那窟窿看了半晌,察觉不出异状,只能自认倒霉。但那些落在头发、衣裳里的沙子却弄得他很是难受。
倘若换做以前,他一把青焰便能将这些砂石给焚个干净,可眼下力量受制于枷锁,根本不可能办到。思来想去,只能同玄鬼提了一嘴,“阿玹,大爷我想洗澡。”
一个大老爷们洗澡,照理来说根本没必要告诉另一个大老爷们。
可眼下麻烦就麻烦在他全身上下都戴着锁链,只要有这些锁链在,不仅双手没法活动,衣裳也穿脱不了,所以当真要洗澡的话,还只能劳烦玄鬼帮自己洗。
阿玹帮自己洗澡?
意识到这一点后,岑鬼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张扬起来,吃了一嘴沙子的不满情绪也随之消散,十分积极主动地将脏兮兮的脑袋凑到了玄鬼眼前,用一种颇不要脸的口吻说道,“你看大爷我现在一身都是沙子,脏乱的很。”
“虽然大爷我久经沙场,从不在意这些,可是阿玹你当真能够接受大爷我这般模样躺去榻上?纵然你能够忍得了一时,可若是一直不给大爷我洗漱,总有一日会变臭的,还是说哪怕变得臭了,你也愿意将大爷我日日拴在身边?”
玄鬼意味深长地盯着岑鬼。
岑鬼坦荡荡地回望着玄鬼。
半晌,玄鬼终于选择了投降,十分平静地答道,“好。”
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字,抓着岑鬼的铁链将之领回了寝宫。
热气腾腾的池水旁,玄鬼借蝉丸之便,三两下便帮岑鬼脱完了衣裳。
岑鬼望着一地青色的布料残片,苦笑着摇了摇头,乖乖地坐进了池水里,背对玄鬼,安静地感受后者解下自己发带时的轻柔动作。
冰冰凉凉的指节没入发丝,似有意若无意的撩动着发根,岑鬼突然打了个机灵,血气一齐涌去了下身。
眼下可不是耍流氓的时候。
岑鬼这般告诫着自己,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合上双眼,开始去想一些能够让自己心旷神怡的东西。
比如写词。
结果才想了不到半句,整个人便彻底冷静了下来。
洗完头以后,玄鬼开始认认真真地帮岑鬼搓起了后背,岑鬼感受着那一阵一阵恰到好处的力道,不知怎的心里便浮起了一股得意劲儿,庆幸自己娶到的是当世最好的尉迟玹。
好到什么地步?
好到哪怕他还恨着自己,会时不时的捅上自己两刀,却还是会在各种琐碎小事上顺着自己。好似只要自己不离开黑沙鬼城,不挣脱这一身枷锁,那么哪怕是形如帮忙洗澡这样的无理请求,他也会一并去做。
其实他大可以选择一脚将自己踹进水里。
阿玹他还是太温柔了。
这般想着,岑鬼面上的笑意逐渐褪去,愈发坚定了要求得原谅的决心。
待到洗的差不多了,玄鬼拿起布巾准备替岑鬼擦拭身子,岑鬼却突然勾起嘴角,开口提议道,“阿玹,御膳房的灶台应当还能用吧?大爷我来给你露上一手。”
玄鬼似有些困惑,不明白岑鬼此举的用意,却还是淡然答道,“城内并无五谷时蔬。”
岑鬼便道,“大爷我来这儿的时候发现绿洲里有不少吃的。”
此话一出,玄鬼瞳孔中的血色再度蔓延开来,整个人的气场也变得无比凛冽,身侧平白生出一股黑色气旋,气旋之中夹带着浓烈杀意。
岑鬼见状赶忙摇头解释,“大爷我没有要把你支开逃走的意思,更何况眼下大爷我连团青焰都召不出,谈何离开此地?你若是还不放心,再捅几刀便是。大爷我当真只是想做些饭菜给你尝尝。”
气旋缓缓散去,但是玄鬼眼中的怀疑却没有一并消失。
岑鬼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能够让玄鬼彻底安心,便用下颌指了指他腰间的蝉丸,提议道,“再来几刀吧,反正大爷我也不怕疼,你走的时候记得将寝殿的封印弄好,大爷我就待在这儿等你回来。”
玄鬼低头看着蝉丸,思衬片刻,竟当真依言照办了。
......
玄鬼走后,岑鬼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榻上。
他身上穿着的是玄鬼临走前化出的一件新衣,同原本那件式样相仿,布料相仿,就连青竹的叶片朝向也相仿......
虽终归不是原本那件,可是就连自己这个穿衣之人都感受不到任何区别。
所以说,阿玹他究竟细心到了何等地步?这些常人根本不会过多关注的细节,他究竟记得多少?
而关于自己的一切,他究竟是因为喜欢才去记的,还是因为恨意驱使?
自己又能否做到消解他心中的所有怨恨?
岑鬼越想,心绪便愈发复杂,原地翻了个身,视线停留在薄薄的窗户纸上。
一连躺了两个时辰,半梦半醒之际,窗外的八角玲珑灯突然亮起,昏黄光晕洒落屋中,岑鬼隐约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陡然一个激灵,从榻上爬起。
殿门被人从外头直接撞开,玄鬼提着新鲜的鱼肉和野菜在门槛附近站了好一会儿,赤瞳里蕴藏着紧张与不安,却是在看见床榻上的青色身影以后,方才彻底安定下来。
岑鬼遥遥地目睹着这一幕,感知着玄鬼周身的怨气变化,虽然很想叹息一声,却还是坚持勾起嘴角,向后者展露一个最为开朗的笑容,“阿玹,你终于回来了,可叫大爷我好等。”
玄鬼面上的神情恢复淡然,抬起胳膊,将手中的鱼肉和野菜朝前递了递。
岑鬼拖着一身铁链走下高台,背过身让玄鬼替自己卸下枷锁,伸手接过鱼肉和菜,又转回身子,敞开胸怀,好让玄鬼把蝉丸刺入自己腹部,“来吧。”
可是蝉丸却迟迟没有落下。
岑鬼心中暗喜,抬眼打量了一番玄鬼的面色,发现后者果然是在犹豫。犹豫半晌,淡淡解释道,“蝉丸插着不便下厨,我在旁看着,你理当逃不走。”
岑鬼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挨了这么多刀子,总算是有一点儿回报了。
想来若是自己能够坚持付出与感化,长此以往,玄鬼必会彻底原谅自己。
想罢,提着食材、哼着小曲儿,迈着大步走去了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