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三菜一汤,分别是黑成了一坨焦炭的鱼块,不小心炸成了干柴的鱼尾,手一抖盐放多了的苁蓉,以及没盯着看水就烧干了的仙人掌鱼头汤。
岑鬼站在灶台边缘,盯着碗中这四道色香俱不全的菜品,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是按照金鬼当年给的菜谱做的,怎就把菜给做成了这副模样?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这样的菜还能给阿玹吃吗?
岑鬼扪心自问,好像还真不可以。于是端起盘子,准备拿去赏赐给那些负责守卫的鬼卒。
结果刚将盘子端离灶台,玄鬼便冷冰冰地问道,“作甚?”
岑鬼如实答道,“这四道菜卖相不大雅致,配不上阿玹你的风骨与身份,大爷我先拿去给那些鬼卒尝尝,要是味道好,便过几日再给你重做一遍。”
玄鬼疑惑地眯起双眼,“听来你似乎很常做菜?为何在卫国时不曾见你做过?”
岑鬼闻言哈哈一笑,十分坦率地答道,“大爷我在此之前没下过厨,这是大爷我第一次做菜。”
此话一出,玄鬼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放下。”
岑鬼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将盘子放回了原处。
玄鬼从一旁的竹筒中拿起两支筷子,盯着眼前的四盘菜慎重筛选半晌,最后择了个卖相最好的鱼尾送入口中。
下一刻,御膳房内的时间似乎停止了流转,玄鬼衔着那根看起来还算金黄酥脆的鱼尾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
岑鬼端详着玄鬼的神情,端详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若是难吃的话,应当早便吐出来了,便私以为这是什么独属于十四国公子的品尝技巧。
恍惚间,岑鬼想起了山鬼曾说过这样一番话:茶水入喉虽苦,回味却是甘甜,你会觉得难喝只是因为你不懂细品,行家品茶,那可是要含一口在嘴里琢磨很久的。
这般想着,岑鬼便猜测自己的菜或许已和名家的茶到达了同一境界,是以满怀期待地问道,“味道如何?”
玄鬼若有所思地望了岑鬼一眼,将鱼尾全部含进嘴里,试着嚼了一嚼。
“咯、咯、咳......”
听起来便像是有人在用脚踩那种很粗的枯枝,但是卯足了全身气力也只能堪堪踩断一截。
岑鬼每听一次,自信便会碎去三分,待玄鬼搁下筷子,便凑过去尝了一口,结果鱼尾刚一入口,苦涩与齁咸混杂而成的古怪滋味便一齐涌入了喉咙深处。
嚼了嚼,一嘴的牙都因为剧痛叫嚣起来。
好不容易嚼碎了咽下去,结果老实了数千年的胃突然泛起一阵抽抽,岑鬼甚至来不及伸手捂嘴,便“噗”一口全喷到了地上。
仅存的一丁点儿自信顷刻间荡然无存。
岑鬼十分自觉地起身,将盘子拿去殿外准备倒了,这一回玄鬼未再开口阻止,评价已经不言而喻,可岑鬼终归还是有些不死心,跨出门槛后便让守门的鬼卒也尝了一口。
鬼卒们没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好恶判断,既然玄鬼没有阻拦,便依言吃了。
吃完以后,整个魂体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扭曲状态。
扭着、扭着,身躯逐渐变得稀薄。
不多时,魂飞魄散了。
岑鬼着实愣了半晌,回过神后扭头同屋内的玄鬼对视片刻,二人便一齐合上双眼,对着魂魄消散的那块地方弯腰拜了一拜。
拜完起身,头顶的夜空中恰有一颗流星划过。
“这是......”岑鬼抬起胳膊,将手搭在了眉毛上,遥遥望了一眼那颗流星滑落的轨迹,轨迹周围并没有其它星子存在,加之今夜雨云很厚,根本不可能看见星星,所以方才那个理当不是流星。
岑鬼根据过往经历判断,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似乎是哪家的神仙喝醉酒后从天上掉下来了。”
岑鬼说出这番话时,玄鬼已经走出了御膳房,正立在门边的梧桐树影里,沐着大雨前的腥风,若有所思地盯着遥远的天宫,眸里蕴藏的意味是岑鬼参悟不透的复杂。
他问,“你有很多友人?”
岑鬼正在低头倒菜,闻言随口一答,“大爷我的友人哪哪儿都多,六界皆有。”
玄鬼便又问,“你的友人中有同我长得比较像的?”
岑鬼不明白玄鬼为何会有此一问,“没有啊。怎了?”
玄鬼沉默片刻,继续问道,“你之所以会选择我,不是因为我的脸和那个人很像?”
岑鬼听得云里雾里,反问道,“那个人?谁?”
玄鬼道,“你信中提到的那个人。”
岑鬼被绕糊涂了,“信?什么信?”
玄鬼不明白岑鬼是装糊涂还是真忘了。
信,是他两百多年前用乌鸦寄回卫国的那一封,说是为了一位友人暂不归国。始作俑者说那位友人同自己长得相仿,这也是岑鬼当初会选择自己的原因。
事到如今,虽然信件已随卫国一同消逝,但是写在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些年里成为了玄鬼心头的梦魇。
“就是那封信......”玄鬼将信中内容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同时强忍怨恨,让自己以最为清醒的状态同岑鬼进行沟通。
岑鬼听完后,懵了。
须臾,联想起在山中中了圈套,被生生封印两百多年一事,当即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始作俑者的阴谋。
岑鬼连忙辩白,“那封信不是大爷我写的!”又将成婚那夜发生的事告知了玄鬼,“大爷我以为是天雷劫,如今想来,怕是始作俑者在蜡烛或者白绫之中动了手脚。而且始作俑者不是有两人吗?一人负责留在卫国对付你,一人操纵小圈封印大爷我。”
玄鬼觉得岑鬼说的不无道理。
“况且你也知道吧?”岑鬼提醒玄鬼,“阿月已经失踪很久了,大爷我怎么可能会用乌鸦给你传信。”
玄鬼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
“阿玹。”岑鬼试探着唤了一声。
玄鬼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岑鬼身上,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说的这番话,我能相信?”
岑鬼心中“咯噔”一声。
“当初你说你能守住卫国......不是也没做到吗?”玄鬼有些迷茫,虽然理智告诉他岑鬼说的很有道理,最符合事实,可是自己当真还能尽信岑鬼吗?万一他说的都是假的,万一信上说的才是真的?
万一他从始至终都在骗自己......
“相信大爷我啊!”岑鬼的目光始终未从玄鬼脸上移开,越看便越是担心后者的状况。
就如荒鬼信中所言,玄鬼是一只厉鬼。厉鬼与其他鬼魂最大的不同就是怨念很重,重到经常会因为执念陷入失心疯,凶性暴涨,失去理智。
古来是没有厉鬼成为鬼王的先例的,所以似玄鬼这般凶性很强,实力也足以碾压大多鬼王的厉鬼,其实是一个很棘手的存在,就连岑鬼也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能平复他的凶性。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玄鬼的执念是身为万鬼之王的自己。所以自己有责任让他重树对自己的信任。
“阿玹你先稍微冷静一下......”岑鬼刻意放低了嗓音进行引导,就怕刺激到玄鬼的精神状态,“闭眼,慢慢调整体内的鬼气,不要让怨念占据你的理智......”
“大爷我一直都在这儿,哪里都不会去,所以你大可放心,什么都不用怕......”
玄鬼依言照做,一面调息着体内的怨气,一面同岑鬼确认道,“你哪里都不会去?”
岑鬼保证道,“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儿陪着你。”
一盏茶后,玄鬼周身肆虐的黑色气息终于尽数消散,双眸也恢复成了平日里的黝黑,面上仍旧一副淡然作态,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岑鬼松了一口气,缓缓勾起嘴角。虽然他也明白玄鬼只是暂时恢复理智,但是至少通过这件事,他了解到了一点:玄鬼的状态是可控的。
那么从今往后只要自己不惹他生气,过起正常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思及此,岑鬼走回灶台旁,将碗盘放下,又从袖中掏出白日里写的那份词,盘算着眼下气氛尴尬,可以借此辟出一个新的话题。
纠结半晌,低头将词反复看了数遍,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哼起《他在碧落黄泉处》的小调。
这首曲子的前调本就十分安静,饶是借着夜色突然出声,也没有显得十分突兀。加之岑鬼的嗓音本身就很好听,优越得和他的相貌一般,天生便受了上苍眷顾,所以哪怕偶尔有些瑕疵,也全然无法影响整首曲子的和谐。
唱罢,岑鬼又清了清嗓,有些忐忑地看向玄鬼。
玄鬼的神色还是同方才一样平淡,平淡得恰如此夜月色一般,被雨云掩着,朦朦胧胧,叫人捉摸不透也看不明白。
眼见玄鬼半晌没有评价,岑鬼便干脆主动问道,“阿玹,大爷我唱得如何?这可是大爷我生平头一回给人唱歌,是不是比一般的十四国公子唱得都要好些?”
玄鬼还是没有作声,面上神色在月华的照拂下更显清冷。
岑鬼察觉不到玄鬼的情绪变化,整个人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内容,每一句话都像极了承诺,可是玄鬼好像并不相信自己的承诺。
认清这一现实后,岑鬼心口处的命魂狠狠揪紧,也不再做什么徒劳之举,只将写满了心血的信纸重新收入袖中,安静地站在一旁同玄鬼一并沉默。
沉默之余,岑鬼也在反思,自己今夜做的这些事会否有些多余了。
多余得叫人厌烦?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二人就如眼下这般各自站在一旁想些有的没的,玄鬼心底的怨恨就能自行消散了吗?不可能。如果他能够靠自己想开的话,黑沙鬼城又怎会至今仍延续着卫国的模样?
岑鬼觉得自己似是碰上了对弈中的死局,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只好抬手捂住头疼的脑袋。
结果刚一低头,余光便瞥见玄鬼缓缓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堆沉甸甸的铁链和枷锁。
岑鬼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背过身去,任由玄鬼开始往自己身上缠链子,一圈又一圈,一圈再一圈,分明已经缠了很久,可地上拖曳的链子却还有整整一截。
岑鬼盯着眼底这根正在不断收短的铁链,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阿玹,无论大爷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无法尽信了吗?”
玄鬼没有回答。
岑鬼面上的无奈更深了一些。
枷锁扣好以后,岑鬼转过身来,面朝玄鬼,重新展露出一副自信的笑意,玄鬼却低垂了视线。
岑鬼抿紧嘴唇,一时间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闭上嘴,陪着玄鬼一路沉默地走回了寝宫。
回到寝殿后,还未坐上半个时辰,殿外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风将木制的窗框吹得“啪啪”作响,花树被雨水吹拂凌乱的剪影呈现在窗户纸上,纱帘似裙摆一般浮起又落下。
玄鬼轻轻拿起灯罩,吹灭了里头的烛火,回头看了一眼正躺在榻上出神的岑鬼,未作多言,揣着一肚子心事推开了寝殿大门,一个人循着长廊七绕八绕,沐着廊下清脆的风铃声,回到了被荷叶围绕的湖心亭里。
亭内很静,静到轻易便抚平了心底浪涌的喧嚣。
玄鬼卸力般倚靠着身后的围栏,目光并没有拘泥于某一件物事,整个人只是颓然地坐着,仿佛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
岑鬼低沉的吟唱伴着荷叶的摩挲声在耳畔回响,骚动着心底本已沉寂了百年的心绪,而与心绪一同苏醒的还有孤身一人留守卫国五年的那股强烈的不安。
哪怕眼下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两百余年,可是每每回想起来,却仿佛还是昨日发生。
天下难得一情长,最是好梦留不住。
岑鬼之于自己,便如梦一场,越是华美,便越像极了奢望,每次因他勾勒出的美好假象而动心时,两百年前的国破血流便会浮现在眼前,不断地鞭笞着自己的痴心妄想。
自己已再不敢尽信他的承诺,同时也不相信自己会有那般幸运。
“抱歉,岑鬼......”
“我......只敢相信自己......”
一声长长的哀叹,消弭在雨水敲打荷叶的落珠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