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不知不觉,岑鬼在黑沙鬼城已经生活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来,虽然与玄鬼之间的感情总是时好时坏,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可喜的进展的。比如玄鬼终于撤去了寝殿外围的封印,卸下了那个碍事的枷锁,以及允许自己在皇城范围内四处走动散心。

虽然四处走动时必须由玄鬼全程陪同,但这一现状相较于数月前而言,已经是远超预料的奢侈了。

岑鬼相信,只要自己不再触怒玄鬼,二人的关系便总会有彻底修复的那一天。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再去为玄鬼做些什么的时候,心里也就有了满满的动力。

于是乎,往后的某一天夜里,当岑鬼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仰头看星星,无意间发现上元节快要到了的时候,一个讨玄鬼欢心的计划便在心底悄然成型。

为了完成这个计划,给玄鬼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岑鬼便会在每日玄鬼去往湖心亭后,择一条相反方向的道路潜入另一片花园,收集一堆枯枝,坐在草皮上又掰又弄,想要做出一个花灯骨架。

可是一连试了三日,做出的半成之作始终无法令岑鬼满意。

第四日,岑鬼吸取了前三天的教训,未在玄鬼走后第一时间奔赴花园,而是坐在书案跟前有模有样地画起了草图。花灯骨架的每一个部位究竟该使用什么样的木料,都详细地罗列在了纸上。

岑鬼一面写一面哼着小曲,正写在兴头上,玄鬼突然又从殿外折了回来。

岑鬼被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胳膊盖在图纸上,循声看向殿门,笑着打起了哈哈,“阿玹你怎回来了?”忙趁着将身子调整坐直的空档,将图纸藏进了袖子里,“你这几日总是很早便出去呢。”

玄鬼平静地点了点头。

岑鬼观察着玄鬼的反应,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了不少,看来玄鬼今日突然回来只是一个巧合,自己前几日偷溜出去的行踪还未暴露。

这般想着,便又舒了一口气,庆幸于自己今日没有赶早就走,看来往后还是要小心为上,否则要是被玄鬼抓住,挨几刀子是小,计划夭折才是最要命的。

岑鬼正兀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玄鬼却已经走到了最近的柜子旁,拉开抽屉,从里头捧出一摞白纸。纸之多,乍一看去仿佛有半人之高。玄鬼将之一并捧在怀里,拒绝了岑鬼的帮忙,也未开口解释什么,便又转身走出了寝殿。

岑鬼若有所思地站在柜子旁,想不明白玄鬼一次要这般多纸做什么,难道他也要做花灯?

不对,阿玹可不是自己,他会拿这般多纸,应当只是为了吟诗作画吧?

想着、想着,岑鬼突然回过神,鬼鬼祟祟地从门缝中探出脑袋,左右看了两眼,确认玄鬼已经走得远了,这才一脚跨出寝殿,蹑手蹑脚地合上大门,匆匆跑去了花园。

岑鬼的时间很紧迫,上元节就在两日以后,可是依着新画的图纸,花灯的骨架需要全部重做,这也就意味着自己需要从挑选花枝开始,在三十六个时辰之内完成打磨,拼凑,捆扎,糊纸,题字,作画等一连串步骤,所以从眼下开始一刻也不能耽搁。

马不停蹄地忙碌到了傍晚,这才好不容易做了个像模像样的骨架出来,岑鬼掐算着时辰,觉得差不多也该到玄鬼回殿的时辰了,便将骨架偷偷藏在回廊上方,脚底生风一般往寝殿赶。

推开殿门,殿内空无一人,岑鬼舒了口气,择了桌案旁的位置坐下,连被风吹乱的衣裳和头发都来不及整理,便从桌案上随便抽了张白纸出来,提笔沾墨,试着去画花灯灯壁上的图案。

画个什么好呢?

梅兰竹菊?似乎有些落了俗套。

风花雪月?好像也不是十分妥帖。

岑鬼灵机一动,最后决定画个自己。

提笔泼墨,先在白纸上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随后点出五官,加深眉眼,细化发丝,每一笔都画的无比认真,颇有十四国公子的风范,可待最后一笔完成,再放眼去看整体,便会发现自己脸也没画对称,眼睛也是一大一小,肩膀一高一低不说,眉尾还一挑一平。

岑鬼端着这张画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撕了。

实在是太丑了,这样的丑画拿去送给玄鬼,饶是自己脸皮再厚,也实在是豁不出去。

要不干脆还是画两笔花花草草,题几句词得了......

思及此,将揉成一团的白纸丢进了脚边的字纸篓里,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寝殿,发现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平日里早该回来的玄鬼竟是直到眼下都没有出现。

难道是又在亭子里坐得忘神了?

岑鬼未有细想,抓紧时间继续在纸上题词。绞尽脑汁、磕磕绊绊又写了一个时辰,脚边的字纸篓里已经堆满了败笔。

岑鬼抬手抓了抓头发,感受着从脑仁中传来的一突一突的痛楚,知道今夜八成是写不出什么好诗好词了,只好将毫笔丢进了洗笔筒里,拍案起身,躺去了榻上歇息。

一边歇息,一边等着玄鬼回来。

大概直到下半夜,屋外的雨停停下下、下下停停都不知多少轮了,玄鬼才终于回了寝殿,却也没有坐下,而是同下午一样径直走去了书柜前取纸。

岑鬼听到动静后从榻上坐起,盘腿直直地望向玄鬼,问道,“阿玹,屋外雨那般大,有什么事在殿里做不行吗?”

玄鬼在殿门旁驻足,意味深长地看了岑鬼一眼,摇了摇头,又带上门离开了。

岑鬼低低地叹了口气,心底有些寂寥,可他终不会为寂寥所扰,很快又平复过来,掀开被子走去桌案前,在纸上写下了《他在碧落黄泉处》里的两段词。

写罢,对着纸面吹了吹气,希望墨能快些干透。

等墨干的差不多了,便拎着纸张出门,沿回廊一路小跑到了存放花灯骨架的地方,席地而坐,开始给花灯包起了灯壁。

因为很怕淋着雨水或者将纸扯破,岑鬼包得很是小心,待到彻底完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岑鬼捧着亲手制成的花灯左右看了数遍,确认没有瑕疵,这才将这段时日好不容积攒下的一些鬼气凝聚在掌心,打了个响指,唤了六团青焰出来。

青焰一出,体内的鬼气便又告罄了。

岑鬼双手环抱胸前,盯着眼前的六团青焰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千百年来,他不曾有一刻如眼下这般觉得青焰十分宝贵,但好在最后都是用在玄鬼身上,再如何心痛也只能认了。

将花灯成品摆回房梁后,岑鬼欢喜地走回了寝殿。

一路上,他在反复想象着上元当日,玄鬼见到花灯时的神情,一定会是无比惊异。

想着想着,便控制不住地傻笑起来,身上的铁链随着走动的幅度“哗啦”作响,同廊外的雷声雨声一般吵闹。

转过回廊的最后一道弯,空中惊雷乍响,原本还在一蹦一跳的岑鬼突然僵住了身子,站在拐角愣愣地望着前方。

不远处的寝殿门前,站着一道发丝衣袍都被风吹得猎猎的玄衣身影。

玄鬼面上的神色很不好,也不知究竟是因为电闪作祟,还是他当真十分生气,总之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岑鬼已经猜到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后果。不过知道归知道,还是想试着争取一下从轻发落,便主动凑上去,同玄鬼解释道,“阿玹,你听大爷我解释,大爷我没有想逃走,就是随便逛逛......”

玄鬼直勾勾地盯着岑鬼,瞳孔中血色翻涌,面对后者的解释,他的回应便是抬起手,从掌心里唤出两条由鬼气凝成的游鱼。

游鱼“唆”一声没入了大雨里,不多时,各自衔了一团青焰回来。可是在抵达玄鬼身边以前,游鱼还是先一步被青焰吞噬了。

玄鬼望着那两团轻易挣脱束缚的青焰,冷漠地问岑鬼,“这是什么?”

岑鬼尴尬地咳了一声,实话实说道,“青焰。”

玄鬼便又问,“唤青焰做什么?”

岑鬼张了张嘴,说起话来有些支支吾吾,“这......因为......”内心万分纠结,既不愿用谎言欺瞒玄鬼,也不想将惊喜提前泄露出去。支吾了好半晌,最后只能憋出一句,“暂时还不能说,但大爷我当真不是想逃走。”

玄鬼目光一凛,拔出蝉丸,刀尖对准那两团颤巍巍的青焰,“灭了。”

岑鬼立刻掐灭了两团青焰,随后十分主动地向玄鬼低头认罚,“阿玹,大爷我当真没有想逃的心思,你若当真不放心的话,就把枷锁重新给大爷我戴上吧,蝉丸弄出的那些伤口也差不多该愈合了,你也可以再补两刀......”

玄鬼抬眼,凉凉地扫了岑鬼一记眼刀,“我自然会做。”转头望向黑洞洞的寝殿,“先进去。”

岑鬼依言转身,望见了殿内的满地狼藉。

目之所及,所有的桌椅书柜乃至床榻都被削成了断节,奏折纸张也都被利刃般的物事切了个粉碎,墙壁地面上满是风刃的刮痕,就连屋顶上也有好几道被风撞出的裂纹。

岑鬼很快便意识到,这一定是玄鬼回来后发现自己不在,一时疯魔弄出的手笔。是以心情复杂,迈腿走入殿内。

可是身后的玄鬼并没有跟上来。

殿门意料之中的“啪”一声合上,四壁再度浮现出熟悉的咒文。

岑鬼原地转了一圈,哭笑不得地问一门之隔的玄鬼,“好阿玹,你这是又要将大爷我给锁这儿了吗?大爷我可是会憋死的。”

门外传来玄鬼冷漠的嗓音,“暂且关上半月。”

岑鬼一听便愣住了,半月?那上元节的计划怎办?赶忙开口同玄鬼求情,也再顾不上惊喜会否提前暴露,“那个,阿玹,过几日不就是上元节了吗?上元节当晚可否暂且将大爷我放出来一会会?半个时辰便好,大爷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上元节?”玄鬼似有些疑惑,“......上元节不是昨日?”

岑鬼难以置信的“啊?”了一声,赶紧低头重新掐算日子。算着算着,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算错了,上元节是昨日。

得知真相的岑鬼欲哭无泪地就地蹲下,将脑袋对准门板狠狠地撞了几撞,“大爷我怎就这般糊涂,这般糊涂,这般糊涂呢......”

就在这时,门外长廊上,一群游鱼托举着一个扁扁的破烂物事来到玄鬼身前邀功请赏。玄鬼扭头看了两眼,认出了这个破烂物事原本的身份,“花灯?”

岑鬼愣住了,细一思索:花灯?难道是自己做的那个?

“捡这破烂物事作甚?”就玄鬼看来,游鱼们托举着的这个花灯已经不能再算是一个花灯了,骨架悉数断裂不说,糊在外层的纸皮也已被雨水泡化,连上头写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岑鬼强压心底的不祥预感,拍了拍门板,恳求道,“阿玹,让大爷我看看这个花灯可好?”

玄鬼似有所觉,“你做的?”便将门打开一道缝隙,让游鱼将花灯残骸交给岑鬼,并解释道,“或许是游鱼弄坏的。”

岑鬼捧着花灯残骸,一眼便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手笔,而且看这损毁程度,已经不可能修得好了。

门外,玄鬼若有所思,问道,“这灯......”

岑鬼有些心烦意乱,只想一人静静,便开口打断了玄鬼,“没什么.......放大爷我一人静些时日吧......”

此话一出,门外的玄鬼沉默了。

随后转身离开,五年时间再未回过寝宫。

岑鬼便也得偿所愿,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花灯残骸,在宫里待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