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押在黑沙的第六个年头,枯坐成石雕的岑鬼终于将玄鬼等了回来。
当后者将寝殿大门推开的一瞬,敞亮的天光自其身后投入屋中,险些晃瞎了岑鬼的眼。
岑鬼闭上眼睛,好半晌方才略略睁开,以为玄鬼又是按时来捅自己刀子的,却没想到后者在捅完刀子以后,竟是奇迹般的替自己解开了缚手的枷锁。
可是这一回,岑鬼的情绪却没有五年前重获自由时来得高涨。
这五年来,他因一人独坐殿中,闲得不能再闲,便学会了去回想过往度日。从陈国到卫国,与尉迟玹共同经历的桩桩件件都被翻了出来。
岑鬼在回想中悟出了一些道理,身心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静,一个疑问逐渐在脑海中生成:尉迟玹有开口说过喜欢自己吗?
自己于他而言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他当真想要自己陪着他,而不是觉得厌烦吗?
自己好像......是挺烦人的。
......
五年时间,因为一直被关在屋里,岑鬼没怎么同人说过话,开口时嘴皮子都有些不大利索了,并且因为情绪很低,语调里透露出一股浓浓的颓丧,“你怎突然来了?大爷我还以为要被再关个百十来年。”
“......我确有此意。”玄鬼抬起头,视线从怀中的纸折莲灯移到了岑鬼身上,指尖不经意从花瓣抚过,冷静地解释道,“但今日是中元节,我有样物事想给你看看。”
中元节?
岑鬼捏着指节掐算了一番日子,了然道,“原来如此,难怪......”
中元节,一个无论是对于阴司的鬼魂,还是对于游荡的孤魂野鬼而言都极为盛大的节日,在阴司,鬼魂们习惯称之为盂兰盆。
岑鬼不懂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却知道每年只要到了这个时候,所有来自凡间的思念就会乘着莲灯顺水而下。鬼魂们也会一早便守候在河岸旁,苦苦等待独属于自己的那一盏花灯。
玄鬼作为曾经的“十四国公子”,理当会对这样的节日感兴趣。不过岑鬼可以肯定,他怀里的这盏莲灯一定不是从河里拾来的。
毕竟似他们这般死了千百余年的孤魂野鬼,世上哪还会有人挂念?
所以玄鬼眼下捧着莲灯的目的,应当是要去放灯。至于是放给谁,左右不可能是自己,多半是那些战死的卫国百姓和将士。
思及此,岑鬼微微侧过身子,看了一眼殿外那似长河般连绵向远方的橘红色火光,平静地问道,“你这五年来一共折了多少盏莲灯?”
玄鬼风轻云淡地答道,“三十三万。”
听到这个数字以后,岑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殿外,当即意识到一点,那便是如果玄鬼想要将这些莲灯全部运走,少说也要动用半城风沙,而这半城风沙一旦撤去,自己想要逃走便容易很多。
逃走,并非是一朝一夕的决定,而是五年禁闭深思熟虑的结果。
只因他确切地意识到二人的关系已经陷入僵局,自己再如何努力,只要玄鬼不信任,便注定只是徒劳。
有时候逃跑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所谓破而后立,总比自己一味空耗在黑沙要强。再不济,自己还能去同山鬼他们讨教化解怨念的途径......
可是......倘若自己再一次离开,刺激到了玄鬼,往后二人再见面时,他还会给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吗?
多半不会了吧?
那样也挺好的,就这样吧......
岑鬼这般想着,抬头问玄鬼,“何时放灯?”
玄鬼转头看了一眼天色,淡淡答道,“再过半个时辰。”说罢,择了岑鬼正对面的凳子坐下,目光停留在莲灯上,说出口的话语别有深意,“国破那日,是我命将士们打开城门,将陈国军队放进来的......”
“其实那时我大可以选择归降,让卫国的百姓继续去陈国国土上安居乐业,可我没有这般做,我的私心太重,我想赌,赌你究竟能否回来。”
“然后我输了,搭上了一国人的性命......”
岑鬼默默地听着玄鬼的每一句话,不明白他眼下为何要说这些,不过既然说都说了,自己这边的事也该同他交代清楚,便道,“大爷我那时还被关在始作俑者的封印里......”
玄鬼没有接话,神色依旧淡然。
岑鬼有些死心,放弃了继续解释,“不过无论大爷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尽信。”
玄鬼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的立场。
“既然如此,无论大爷我做什么都是徒劳了吧?”岑鬼盯着玄鬼身前的那盏莲灯,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委屈,“你想要的,难道就是将大爷我一直关在这儿?可是大爷我想要的是你放下心结,我们一起过正常人的生活......”
玄鬼将视线放低,神色有些黯然,“恐怕不大可能......”
岑鬼怔了半晌,随后咬紧牙关,不再多言。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幕降临,玄鬼终于起身,走到柜子跟前换了身新衣裳,而后拔出蝉丸,对准岑鬼的心口捅了一刀。
岑鬼默默忍受着命魂被浊气污染的剧痛,同个石像似的一声不吭,任由玄鬼为自己套上新的铁链。
套完以后,玄鬼再三确认岑鬼的状况,直到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攥住铁链,领着岑鬼走出了寝殿。
二人走下石阶,来到了宽阔的广场上。
广场中央,有一个用风沙、怨气和浊气凝成的牢笼,岑鬼只看了一眼,便猜到玄鬼要做什么。
他口中所谓的看莲灯,八成就是让自己坐在这里面看了。
岑鬼没有反抗,没有说话,也没有调笑,面色平静地钻了进去,任由鬼卒们将铁链穿过牢笼,又将牢笼高高吊起,悬挂在了城门之上。
岑鬼畏高,这一点玄鬼是知道的。
牢笼升高的途中,岑鬼便已经不敢继续在牢笼边缘待着了,因为一旦不坐在正中央,只有一条铁链悬着的牢笼便会一股脑儿地向一边倾斜,还会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偏生这牢笼还做的很小,岑鬼的个头又很高,因此无论怎样往中间缩,都会免不得会望见牢笼之下的风景。
玄鬼便任凭岑鬼这般高高挂着,头也不回地领着一众鬼卒走出了黑沙鬼城。
岑鬼蜷在囚笼中抑制不住地发抖,目光却还是追随着玄鬼的身影,目送他一直走到沙丘之上。
城内的莲灯源源不断地流出城外,似河水一般蜿蜒向黑色的沙丘。沙丘托举着发光的橘色花卉,铺出无垠广漠中的一条明路。
灯火像极了点缀在黑绸上的宝石,黑绸又与玄鬼的衣裳融为一体,遥遥望去,这浩瀚长河便成为了追随在玄鬼身后的三千尺拖尾,眼看就要蔓向天边,与星河相连。
岑鬼不觉看得痴了,一时竟也忘了畏高。
待回过神时,满腔感慨统统化为唏嘘。
是时候该走了。
打定主意后,岑鬼壮起胆子瞥了一眼囚笼下的鬼卒人数,约莫三十余人。随后坐回原处,朝夜空中勾了勾手指。
不多时,四团青焰便借着莲灯光辉的庇护钻入了囚笼里。
这些青焰还是岑鬼在上元节时为了点燃花灯所召,虽然最后花灯毁了,六团青焰也被玄鬼捉住了两团,但好歹还有四团留了下来。
眼下正是要用到它们的时候。
岑鬼操纵青焰,将之汇聚成一团,炙烤牢笼顶端浊气最少的铁链。
不多时,铁链烧断,牢笼飞快下坠,岑鬼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赶在坠地之前重新将青焰一分为四,接住了沉甸甸的牢笼。
饶是如此,铁链碰撞的声响还是惊动了下头看守的鬼卒。
岑鬼赶忙催使青焰奔逃,一口气穿过大开的城门,向东奔走数里。
逃跑途中,因为剧烈的消耗,青焰的火势逐渐小了下去,岑鬼掂量了一番眼下状况,意识到后有追兵,前路迷茫,自己眼下又没法摆脱囚笼和铁链,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兵给追上......
这样的话......果然只能先逃去那里了吗......
岑鬼还未下定决心,平地却已刮起大风,岑鬼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转头去看,便见沙丘那头,一片巨大的黑沙暴正在朝这处逼近。
沙暴之中,弥散着前所未有的可怖怨气。
是玄鬼!
岑鬼心中咯噔一声,知晓若是眼下被玄鬼抓住的话,便绝无可能再逃出来了。连思考也顾不上,慌忙吩咐青焰,“往绿洲逃!快!”
“快找河!地下河也行!”
“逆水而上!快快快!快啊!”
人世河流千万,逆水而上,是为忘川。
岑鬼逃到了河流源头,周身突然一黑,忽而又是一亮,眼前的光景便再不是苍翠的绿洲,而是一望无垠的黑色天空和漫无边际的血红花海。
岑鬼来不及欣赏,一口气穿过忘川、彼岸花海、奈何桥......
就在路过望乡台时,青焰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岑鬼灵机一动,临时决意让青焰带着自己与囚笼一同砸了下去。
轰然一声,尘烟四起,望乡台被砸了个粉碎。
悬崖边上的一众亡魂与黑白无常们大眼瞪小眼,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缚手的枷锁因为剧烈的撞击而脱落,岑鬼挥去眼前的尘土,盘腿坐在废墟里头,敲了敲周身哪怕砸碎了望乡台却依旧牢固如初的牢笼,心情不知怎的有些复杂。
余下的青焰已在最后一砸中消耗殆尽,接下来跑是跑不了了。
岑鬼回过头去,望着漆黑的天空,掐算玄鬼追杀来阴界的时辰。
......
十数过后,周身风起。
不出片刻,彼岸花海上方便出现了滚滚黑沙,玄鬼的身影赫然就在沙暴的正前方,衣衫猎猎,长发狂乱,手里紧握蝉丸,一双赤瞳比身下的花海还要来得慑人。
果然来抓自己了。
不过很可惜,眼下是没有机会了。
岑鬼这般想着,便见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拦在了玄鬼跟前,二人在半空中缠斗起来。
玄鬼无心恋战,还想继续追杀岑鬼,结果一抬眼,便见两个形同牛头马面的人物将岑鬼的囚笼给捡来起来,带走了。
......带走了?
玄鬼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恨意又是一阵上涌,正要去追,拦路的白猫却纠缠不休地挡在身前,化身为一名还算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开口说道,“笼中那人砸毁阴司望乡台,此乃重罪,当交付阎罗定罪后由阴司处置。”
玄鬼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一般如何处置?”
“很简单。”白衣男子面带微笑,说道,“留在阴司修补望乡台,直到补好为止。”
听罢,玄鬼转身便要劈了奈何桥。
白衣判官先一步挡在玄鬼身前,皮笑肉不笑地劝道,“我奉劝阁下最好还是不要这般做,你二人有任何瓜葛都与阴司无关,但若在阴界再起争执,阴司也绝无可能坐视不理。倘若事情闹大上报给天庭,即便阁下是一名鬼王,若届时天雷降罪,保不准也要灰飞烟灭。”
“再者说了,修补望乡台其实要不了多久,几百年对于鬼族来说并不算长,与其冒着触犯天规的危险来阴司追杀一人,不如等他从阴司赎完了罪出来,你们再自行算账如何?想来阁下是聪明人,此间利弊当无需我再次强调。”
“当然,若阁下执意要拆奈何,在下也不会坐视不理。”
说着,取下腰间鬼气萦绕的判官笔。
玄鬼合上双眼,冷冷地嗤了一声,将蝉丸在手心转了两圈顺势收回刀鞘,给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等。”
“等他踏出阴司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