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水自红艳艳的花海中蜿蜒而过,河水深不见底。
河岸阴风习习,枯死的老槐树上缠着数条白绫,飘飘摇摇,同吊死鬼的裙摆似的。
路旁停下的马车惊扰到了枝干上梳理羽毛的乌鸦,乌鸦振翅而飞,撞到了茶棚门前挂着的两个鬼火灯笼。
之所以称为鬼火灯笼,是因为那白惨惨的纸皮之下燃着的是幽幽绿火。
没有鬼知道这座老旧的茶棚是打何时起出现在的忘川河边,只知道依着规矩,所有想要往生的鬼都得去里头坐上一遭。
茶棚以茅草封顶,四面垂着湘帘,既不挡风也不避雨,就连那偌大的茶棚里也只摆了两张桌子。
身穿青衣的老板便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一手提着毫笔,一手按着被风吹起的书页,对面的客人说什么,他便记什么。
客人哭了,客人笑了,客人破口大骂了,他都依言照搬,不改一字。
客人说完,桌上的茶也该凉了。
客人正好说得口渴,举杯一饮而尽,便饮下了那传闻中的忘忧茶。
青衣老板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等着这最后一名客人起身离开,登上那去往轮回台的马车。
马车驶入了鬼界的更深处。
青衣老板打了个呵欠,信手一扬,将方才录下的书页统统丢入身旁的火盆里,青绿色的鬼火将书页悉数舔噬,燃作飞灰。
灰烬被统统倒进身侧的木桶里。
青衣老板见眼下时辰不早也再无客人登门,便将板凳往桌上一翻,提着桶纸灰走到槐树下,从树后拉出一辆木板推车,推车上头还有八.九个装满纸灰的木桶。
他将手头这桶也放了上去,四下看了看,推着板车朝东面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沿途寂寂,连鬼影都没看到一个,天是乌压压的,地也是黑漆漆的,河水似墨,远山似影,毫无生气可言。
他将板车推到了一片悬崖边的废墟上,拎起一桶往崖下倒去。倒完以后便提着那最后一个木桶,衔着竹枝遥望远处的高山愣神。
“岑鬼殿下!您果然在这。”
废墟那头传来响动,岑鬼顺势望去,见一名蓝衣鬼卒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废墟上,同自己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岑鬼见是老熟人,语气也就不见外了,“苏植?何事?”
苏植道,“阎罗殿下有要事找您......”
岑鬼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找大爷我?他要做甚?”
苏植摇了摇头,“在下也不清楚。”
岑鬼低头望着脚下的百丈深渊,心中隐隐浮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今儿是他逃来阴司的第三个年头,三年,对于鬼族而言不过眨眼之间。
三年前,他为了躲避玄鬼追杀,一路遁逃到阴曹地府,可是地府从来不收留孤魂野鬼,他为了求得暂时的庇护,便一咬牙,一狠心,把脚下这片望乡台给砸了。
望乡台是每位往生鬼魂都要抵达的必经之路,在这儿能够望见生前种种,还能看到家人眼下过得好不好,看完了,心安了,便能乘上马车去奈何桥喝孟婆汤。
结果自己这一砸,砸塌了望乡台不说,山头落下的碎石还把去往奈何桥的路给堵了。十殿阎罗勃然大怒,于是把自己也扣下了。
扣下,倒也顺遂了自己的初衷,只是这一扣却不是简单的一扣,自己需要顶替那奈何桥与望乡台的位置,在三途川边开一间茶摊,记录每一位往生鬼魂的生平。
不仅如此,还得将记录生平的书页烧了,烧过以后所有灰烬都得倾倒在望乡台下,等到哪一日鬼魂的思念足够多,天地时机也足够成熟,望乡台便能自行修复。而在这之前自己都必须留在阴司,重复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
但是自己并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砸了望乡台。
不过不会再下手这般重就是了......
“哎......”一想起受刑的日子遥遥无期岑鬼便十分后悔,可转念一想,眼下玄鬼可是天天在阴司门前守着,要是阎罗现在便将自己赶走,那便是将自己往玄鬼的刀口上送。
左右一权衡,果然还是留在阴司值当些。
岑鬼决定先跟随苏植去阎罗殿上看一看状况。届时不论阎罗说什么,但凡有一点要将自己赶出阴司的苗头,自己就要断然拒绝,不留后路。若是阎罗铁了心要将自己撵走,自己便去把那阎罗殿给拆了。
打定主意后,岑鬼跟着苏植一路往西走。
二人经过一段无灯无火的山路,涉过一片血淋淋的花海,再往前走便要亮堂些了。这时苏植特意放慢脚步提醒岑鬼,“殿下,接下来便要到叫唤城了,城内有鬼族居民,还请殿下务必克制好自己的鬼气。”
岑鬼这点儿规矩还是懂的,拍着胸脯保证道,“好。”
二人穿过写着“叫唤”字样的城门,路两旁出现很多房屋建筑,街道上也有很多闲逛的行人,这些行人除了眼里了无生气,各自带着生前的死相外,倒是同寻常人类没什么区别。
岑鬼这三年来统共只入过城中两次,每回都是为了上殿见阎罗,如今虽有心四处走动逛逛,可又怕弄出当年陈国瘟疫的窘境,便只好作罢。
依照记忆中的路线穿过长街,踏着岩浆上的木桥,二人走入一座恢弘的建筑。
第一殿,顾名思义,便是阴司十殿中排行第一的殿所。岑鬼踏入其中,道路两侧的墙面上燃起一溜鬼火,苏植在前开路,恭敬地替岑鬼推开了尽头的大门。
岑鬼继续往里走,苏植却没有跟上来。
行至殿中,岑鬼发现今日大殿上的气氛有些肃穆,就连殿两旁的鬼卒都绷紧了神色,紧张之中还夹带着一丝惧意。看起来就好像是阴司近日遇上了麻烦事,阎罗无法解决,于是迁怒下属。
岑鬼这般想着,转头望向阶上危襟正坐的阎罗王。
阎罗王的面色很差,双目紧盯着桌案上的某一物事,直到岑鬼走近方才稍稍抬眼。
岑鬼端详着殿内如厮沉重的气氛,玩味地笑了一声,“不知阎罗殿下寻大爷我来,所为何事?”
阎罗长长地叹息一声,反问岑鬼,“殿下可想离开阴司?”
岑鬼一愣,没想到这回阎罗竟连寒暄都不说一句直接开门见山。不过看起来事情好像又没有这般简单,于是按兵不动,继续反问,“阎罗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阎罗将案前的一沓文书递给判官,判官接过后款款走下阶梯,递到了岑鬼面前。岑鬼接过后草草翻了翻,一边翻一边道,“荒海......赤鬼......”
阎罗王不说话,等着岑鬼将那一沓文书看完。
岑鬼翻阅了其中一本,面上笑意稍减,又翻一本,笑得有些勉强了,再翻一本,彻底笑不出来了,将文书丢回判官怀中,问道,“所以阎罗殿下是什么意思?”
阎罗摆了摆手,解释道,“你也看见了,荒海之上多了个嗜血杀伐、不分善恶的赤鬼,既然名号前带了缀字,便是你们孤魂野鬼所承认的一方鬼王,实力摆在那儿,寻常人畜或是流浪鬼魂途径那处都会被赤鬼袭击,粗略算了一算,这些年也死了上百人了。”
岑鬼依旧皮笑肉不笑。
阎罗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解释道,“而且阴司先前也派过一次兵,没捞到什么甜头,那赤鬼生前也是一位将领,手下兵马无数,身上煞气犹存,加之那荒海又是赤鬼战死之地,更是占据了天时地利......”
岑鬼不动声色,心下已经大致有数了。
这事儿交给阴司去办,确实不怎么好摆平。
阎罗揉了揉拧成川字的眉心,同岑鬼道,“所以这事,思来想去,还是拜托你比较妥当。”
岑鬼却摇了摇头,“阎罗殿下怕不是忘了大爷我是为何来的阴司?如今那人可还守在阴司门前,您让大爷我出去办事,可不就是将大爷我往火坑里推吗?”
阎罗早有准备,当即拍了拍手,鬼卒将一个蒙了红布的托盘呈到岑鬼面前。岑鬼将红布掀开,发现里面躺着一枚令牌。
阎罗解释道,“此乃阴司至宝,佩戴后可藏匿气息,只要殿下将此物戴在身上,不从那人面前明晃晃走过便绝不会被发现。”
岑鬼将令牌拿在手中左右端详,越看越是新奇,“你们阴司有点厉害啊......”
阎罗王得意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道,“这活找你来做其实还有个别的理由,那赤鬼生前是陈国的将领,陈国你可还记得?”
岑鬼将手缓缓放下,“陈......国?”
阎罗点了点头,“对,所以可能也是你的故人。你若不愿去降服他,放任他继续作乱,眼下还是事情未有闹大有阴司兜着,若是哪日事情大到连阴司都兜不住,天界那边可就要派人来了,到时三声响雷,直接送他灰飞烟灭。”
“我听苏植和瑾钰说你很护短,待故人是一等一的好,所以你也不希望他到时直接变成飞灰吧?”
岑鬼想了想,觉得阎罗说的有些道理,却还是忍不住怀疑,“你说的不错,可你会这般好心?”
阎罗眼皮跳了跳,不满道,“我在你眼中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十恶不赦?”
岑鬼捏着下颌品味道,“说不准。坐在你这位置上的可没几个是省油的灯,你今儿差遣大爷我做这做那,免一兵一卒便可平一方祸乱,可大爷我又能拾得什么便宜?捡个故人回来?可倘若并非故人,只是你弄错了呢?大爷我岂不是白费气力了?”
阎罗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许久,妥协道,“那你想要什么?”
岑鬼想了想,说出一个名字,“黄泉镇河石。”
阎罗愣住了,本以为岑鬼会狮子大开口要个什么神兵利器,结果一开口只是要一味药材?当即爽快应下,“眼下府库之中确实还有一枚黄泉镇河石,你若要的话给你便是。”
岑鬼见目的达成,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一改先前的不恭语调同阎罗抱拳行礼,“多谢阎罗殿下,大爷我这便去荒海走上一遭,还请殿下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