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岑鬼听到赤鬼承认了名号,左手握拳置于唇畔,低沉地笑了两声。

赤鬼不解其意,露出困惑的神情。

岑鬼笑够了,将脚从赤鬼肩头挪下,意味深长地说道,“两百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你可能砍中竹叶?”

赤鬼双目大睁。

岑鬼将手背在身后,围着赤鬼兜了几圈,一边走一边回忆道,“你幼时爱吃糖,只要没人管,一吃便停不下来,有回带你去逛街,给你买了一捆麦芽糖,本想让你吃上一月,怎知你回家路上全都吃完了,果不其然,当晚便疼得死去活来、哭爹喊娘。”

“你还养过一窝猫崽子,是和虎子一块儿养的。”

“你十余岁时还在大爷我床上尿过床,又不敢同家人说,便只好由本大爷深更半夜地替你收拾烂摊子......”

赤鬼也顾不上什么羞赧了,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你为何会知晓这些?这些分明只有......”

“只有陈储卿知晓,对吧?”岑鬼转头同赤鬼对视,伸手指了指自己,解释道,“因为大爷我就是陈储卿......”

想了想,觉得这般解释不大准确,便补充道,“其实陈储卿落水后便已经死了,是大爷我一直附身在他身上,后来陈储卿突然溺亡,也是因为大爷我离开了那具躯体......”

赤鬼愕然地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这究竟是怎一回事?”

岑鬼摊开掌心,掌心里躺着枚黑金令牌,令牌上书着个大大的“阴”字,赤鬼一眼便认出了这是阴司之物。

岑鬼笑道,“大爷我先前也说过,之所以来荒海寻你是因阴司授意。寻你是大,叙旧是小,你若有甚想问的,待回了阴界我二人再慢慢说道说道。”

赤鬼仍有些半信半疑,“你当真是储卿兄长?”

岑鬼点头,“千真万确。”

赤鬼想了想,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很着急回去?为何不能在这儿说?”

提起这茬,岑鬼便有些头疼了,抬手挠了挠头发,为难道,“也不是不行,只是大爷我今次离开阴司鬼气全靠这枚令牌压着,若是时间拖得久了或者令牌离身,让鬼气逸散出去,难免惹来仇家招致些不必要的麻烦。急着回去,这不是怕夜长梦多拖累你吗?”

赤鬼将信将疑,“当真?”

岑鬼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般多疑?大爷我方才说的像是假话?”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寒气,赤鬼有所觉察,眸中赤炎复燃,“储卿兄长,当心!”

岑鬼自然比赤鬼觉察得更早,待赤鬼将话脱口,岑鬼已经提枪冲出很远了。

寒气源于霜雪,不知从何时起,身后的沙漠已经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一层冰霜,浅淡的杀意与寒气交织在一起,萦绕于岑鬼身侧。

岑鬼意识到这玩意似乎从离开废墟后就一直跟着自己。起初因为并没有感知到杀意,所以岑鬼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没想到眼下竟会突生异变,看来此物也不是个善茬,至少与赤鬼应当不是一伙的。

一片荒海之上,竟然同时存在着两股不同的鬼气?

有趣。

岑鬼轻笑一声,一面躲着从沙地暴起的柱状冰凌,一面抽空去问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赤鬼,“你可知晓此为何物?”

赤鬼操纵沙石抵御着迎面吹来的风雪,咬牙切齿道,“是一个鬼王。”

岑鬼在冰雪之中躲闪得游刃有余,闻言停下步子,打了个响指。青焰便似城墙一般挡在身前,百步之内,冰雪皆融。

岑鬼见赤鬼挡得吃力,随口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也靠过来些?”

赤鬼瞥了眼那堵青焰烈烈的城墙,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珠,反而退的更远了。

岑鬼见状也不强求,只随意择了块冰凌坐下,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问道,“你说这是鬼王搞的鬼,哪只鬼王?为何找上你?”

赤鬼好不容易退到青焰热度灼烧不到的地界,却离岑鬼有些远了,只好拔高嗓门回道,“自称白鬼!我就没听说过鬼王里还有这号鬼的!想来抢老子的兵符,前几次叫老子给打回去了!没想到今次又来,还叫储卿兄长你给遇见了!”

岑鬼转头看向身侧的茫茫风雪,好似有些明白赤鬼为何要搅乱荒海,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地同自己交手了,原来是被打得烦了。思及此,嗤笑一声,“所以你先前是错将大爷我认成了白鬼的人?”

赤鬼点头道,“是......”刚一开口,风雪势头突然变强,赤鬼一时抵御不及,风雪便拍了满面,顺带还吃了一大口沙子。

岑鬼一派气定神闲,打量着眼前的素白世界,喃喃道,“远距离施术的鬼王啊......看来只能用那个了......”缓缓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提着长.枪冲入风雪之中。

无数羽箭般的冰凌迎面射来,岑鬼一转手腕,提枪挨个击破,不出片刻便冲到了杀气的源头。一瞬间,杀气骤然变弱,岑鬼愣了愣,觉得有些好笑,便对那隐在风雪背后的鬼王挑衅道,“这怎的死到临头突然怂包了?”

“这样也能担得上‘鬼王’二字?”

岑鬼的挑衅很成功,霎时间杀气升腾,风雪爆开,气温骤降,连长.枪上的青焰都隐隐有着被冻住的趋势。

岑鬼瞥了青焰一眼,又转头去看被留在外围的赤鬼,那小子似乎已被风雪堵住了退路,眼下正是进退两难,只能求得自保。

岑鬼勾起唇角,喃喃道,“能自保就行......”

说罢,一震衣袖,熊熊青焰裹住长.枪,覆于其上的冰雪统统化去。与此同时,左手上也出现一团青焰。

团状青焰向两端蔓延,变成梭状,待其随风雪尽数散去,一把通体银白的火铳落入掌心,火铳的前端还燃着一小簇青焰。

岑鬼将火铳握在手里掂了掂,许久不用,似乎有些生疏了。

熟悉手感后,岑鬼两手端起火铳,瞄准风雪中杀气最重之处。

“嘭——”

伴随一声巨响,拳头大小的青焰以所向披靡之势破开拦路的风霜雪块,直朝躲在风雪背后的那人冲去。

白鬼并不认得火铳,也不认识岑鬼,但经过方才交手,他已经摸清了这团青焰背后的威力,眼见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青焰的来势,便只能暂且收手告退。

刚一收手,周遭的风雪便小了很多。

正要转身,却迎面装上一根黑洞洞的枪管。

枪管处,还有一小撮灼人的青焰。

白鬼深谙双方实力悬殊,吓得当场跪了下来。

岑鬼一手叉着腰,一手用火铳抵着白鬼的脑门,面上是一抹谋算得逞的痞笑,“怎的不再坚持一会儿?你大爷我还没玩够呢。”

白鬼低垂脑袋,沮丧得说不出话。

岑鬼将之打量一番,发现眼前的这个鬼王形貌不过十五六岁,照理来说这个年纪便葬身沙场还煞气浓重者,可谓是屈指可数了。

好奇心使然,岑鬼便问了一句,“你小子当真是鬼王?”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白鬼的自尊,他当即仰起头,脑袋却直接撞上了火铳枪口,额前的头发被青焰灼去一缕。

岑鬼将火铳歪了歪,打量着白鬼那漆黑的眼白和金色的瞳孔,以及从头到脚的雪白衣饰,心下了然,“你......是阴司的鬼吧?谁家的小公子?”

白鬼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摇头道,“不,我是鬼王......”

岑鬼将火铳与长.枪统统收起,赤鬼也拖着被冻僵的身躯缓缓走来。

岑鬼瞥了赤鬼一眼,用下巴指了指白鬼,“你熟人?”

赤鬼颇为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谁同他熟人了。”说着,揪住白鬼的衣襟将之提了起来,语气不善道,“你小子三番五次来荒海挑事,是惦记上大爷我的兵符了吧?那个传闻里四处寻鬼王挑战抢夺兵符的家伙也是你?”

白鬼缩了缩脖子,委屈地辩解道,“我才没有抢别人的兵符!我只是......只是想近距离看看鬼王的姿容,哪知道荒海的地形突然改变,我出也出不去,绿洲也找不到,就只好偷偷寻人跟着......”

赤鬼难以置信地瞪着白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猜错了,“你不是要来抢我兵符的人?”

白鬼委屈巴巴地摇了摇头。

岑鬼闻言忍不住插嘴问道,“方才储思你说有人四处寻鬼王挑战抢夺兵符?这是怎一回事?”

赤鬼的眼皮跳了两下,低头回忆起来,“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有所耳闻,好像已经有好几位鬼王被抢走兵符了吧?”说着,用食指硬杵白鬼的太阳穴,狠狠教训道,“都是你这个臭小子,害我以为是抢兵符的人来了!还特意大费周章调整了荒海地形!”

白鬼被戳得连连哀嚎,泪眼汪汪,却又反抗不得。

赤鬼教训完白鬼后心里舒坦了很多,这才放松下来,扭头问岑鬼,“储卿兄长你做鬼多久了?为何会如此厉害?那些鬼王都这般厉害吗?”

岑鬼原本还在思索兵符被抢夺一事,闻言愣了愣,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鬼王厉不厉害并不取决于做鬼时间的长短,而是在于历练。不过做鬼做得久确实会有些时间上的优势,你们的前辈自然个个都是人才。”

白鬼突然来了精神,连忙追问,“那似你这般厉害的,历练了多少年呢?”

岑鬼笑着叹了口气,仰头回忆道,“大爷我也记不得了。大爷我只记得在大爷我刚做鬼的时候,这偌大的天地里还只有大爷我这一只鬼王,然后为求自保,就只能一刻不停地战斗,变强,继续战斗......”

白鬼与赤鬼同时僵住了。

赤鬼僵硬地松开手,白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坐倒在沙地上,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那你......岂不就是......那位......”

“万鬼之王?”

“对啊!”岑鬼径直承认,脸上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大爷我刚来时没有自报家门吗?”

赤鬼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

白鬼本以为岑鬼会略微谦虚一下,没成想对方竟就这般不要脸地承认了,不禁有些怀疑后者身份的真实性,“气焰这般嚣张,当真是那传说中的鬼王?不是说居高位者多谦卑么?你这样子......怎那般像小人得志?”

岑鬼伸出手,指尖停于白鬼额前三寸许,白鬼不解其意,下一刻,指尖倏地冒出一团青焰,将那撮本就已经烧焦了的枯发又给燃了起来。

白鬼慌张拍打,岑鬼收回手,毫不客气地笑道,“大爷我嚣张,那是大爷我有嚣张的资格。”

白鬼慌不择路地冻了身下沙土,又在雪中滚了好半晌,这才终于熄灭了额前的那撮青焰,可是头发已经被烧秃了一块,可谓是彻底的破了相。

白鬼泫然欲泣,指着岑鬼的鼻子控诉道,“流氓,混账,打从出生起就没人敢这般羞辱我......”

岑鬼迎着白鬼的手指朝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支着下颌,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大爷我便是第一个,谁让大爷我从来最爱做第一人呢。”

赤鬼在旁默默看着,见证了战局逐渐从双方对吵演变成岑鬼单方面地欺负白鬼,却并不想上前参合一脚。

出于为将者的警惕,赤鬼偶尔也会抬眼打量周遭的状况,等他再抬头时,便发现原本还垂在天幕上的月轮已经消失了,星子也不见一颗,可看天色,乌压压的,并不像是天明前的征兆。

赤鬼越想越不对味,忍不住打断面前二人,提醒道,“这天色,似有些不对。”

岑鬼松开揪着白鬼额发的手指,若有所觉地抬眼望天,在看清天空异象的一瞬间,慌忙伸手在衣袖中掏了起来。

掏了半晌,什么也没掏着。

岑鬼意识到大事不妙,面上笑意再绷不住,露出一脸大难临头的表情。

白鬼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你怎变脸变得这般快?”

岑鬼赶忙环顾周遭沙地,希望能够找到遗落之物的踪迹,赤鬼似也意识到了岑鬼丢的是何物,难以置信道,“难道是......那个令牌?”

岑鬼朝前走出两步,举目一片苍茫,纵使令牌才掉不久,被风沙与雪一掩一盖,再无踪迹可寻,加之那物本就是用来封印气息的,更是无法通过感知气息找寻。

绝望之际,耳畔的风声呼啸起来。

岑鬼惊恐转头,便见沙海与天幕交界之处已不知何时乌云密布,云中雷龙滚滚,尘沙漫天,正以席卷之势快速朝这边逼近。

分明隔得很远,岑鬼却能清晰感受到那千里开外,裹挟在风沙中、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