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岑鬼感知到风沙中的杀意,一跺脚,撒腿便往黑沙暴的反方向逃。

白鬼一脸莫名,疑惑地看了看身后,喃喃道,“不就是场黑沙暴么?用得着这般害怕?”

赤鬼蹙眉思索,“多半是他的仇家。”

“仇家?”白鬼愣了愣,掂量道,“能让万鬼之王都怕成这样的仇家......那得是有多厉害?”

赤鬼摇了摇头,“不知道。”

白鬼又问道,“那他既是这般厉害,若是将我们当作万鬼之王的同伙一并收拾了,该如何是好?”

赤鬼还想再说些什么,原本已经逃出很远的岑鬼又折了回来,抓住赤鬼的手腕便要提着他一并逃,口中还慌慌张张催促着,“愣着做什么!逃啊!你若是死在这儿,届时阴司管本大爷要人,大爷我可没法交待!”

赤鬼想要挣开岑鬼的束缚自己跑,却发现后者气力极大,比那捆仙锁抓的还要紧些,自己哪怕动用了七八成的力量,对方仍是纹丝不动。

这般令人惧惮的实力,竟还会害怕那隐藏在黑沙暴中的仇家,想来这仇家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思及此,赤鬼便也不再挣扎,任由岑鬼提着自己脚下生风跑得飞快,自己便同那四月里孩童手中的风筝一般,双脚连着地的机会都觅不得。

白鬼一门心思想要逃出荒海,便找准时机死死抱住赤鬼大腿,哪怕挨了后者踢踹,吃了满嘴沙子也死活不肯撒手。

赤鬼恶狠狠地瞪了白鬼一眼,讽刺道,“你小子快撒手!不是想做鬼王么?怎这时候又畏缩了?”

白鬼抱紧赤鬼大腿,呸了一口沙子,为自己的亡命行径作出辩解,“你们都逃了我为何不能逃?留下来送死吗?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爷我这是知进退、懂分寸,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只晓得见人就砍吗?你这莽夫!打仗是要带脑子的!”

“你!”赤鬼气得再次抬脚,想要将白鬼踹下去,“小兔崽子撒手!”

“我不!”白鬼死死地箍住赤鬼大腿,眼见赤鬼还要用空着的那只手来推自己的脑袋,当机立断一口咬住了赤鬼腿上的布料,尖牙利齿,一口便将布料给咬穿了。

赤鬼轻轻一推,布料发出了“刺啦”的声响,吓得他赶紧住手,只能不停警告白鬼,“你小子不许再往下撕了,听到没!”

白鬼口中咬着布,含糊不清地回敬道,“你不许再推本小爷了,听到没!”

黑沙暴来势汹汹,虽然岑鬼逃得很快,可到底还拖着两个包袱,眨眼便被卷进了满是沙尘的天地里。

目之所及,周遭全是盘旋着的沙石,如刀似刃般,稍被割着便会皮开肉绽。

白鬼被石块捶打得生疼,只能放出冰霜来保护自己,冰霜的寒意将赤鬼冻得瑟瑟发抖,正想破口大骂,岑鬼却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并叮嘱道,“白鬼,将术法收起来......”

白鬼止住眼泪,原本快要朝四周蔓延的霜雪霎时又收了回去。

风沙背后似有一道人影,正不紧不慢地朝这处走来。

岑鬼盯着那道人影,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抖,咽了口唾沫,腿脚也有些发软,周身逸散出的恐惧连身旁的赤鬼都能清晰地感知出来。

能让岑鬼怕到这种程度的,料想就算三人一同联手,恐都不是对手。赤鬼思索片刻,悄声提议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暂且一躲......”

岑鬼顿时两眼放光,“哪?”

赤鬼默了默,在风沙中辨别了一番方位,领着二人朝西面走去,“很近,同我来。”

赤鬼所说的藏身之处便掩在百步开外的西侧土坡下,那儿有一丛枯黄的沙棘,因着坡地背风,一个不易觉察的小小洞口便被保留了下来。

洞口不大,也不像是盗洞,赤鬼先将白鬼丢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岑鬼刚半蹲下来,便注意到了洞口边缘那被黄沙覆盖着的砖块痕迹,抬手拭了拭,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沙洞,而是被黄沙淹没了的、某一座遗迹的入口。

来不及细想,黑沙暴已至身后,岑鬼身体快过脑子做出行动,径直跳入了洞窟。

洞口距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岑鬼轻飘飘落地,回头看了一眼上方,发现那所谓的洞口竟是出奇的高,若是换做人类直接跳下来,估摸着早便粉身碎骨了。

脚下是一方厅堂大小的平台,四角摆放着两座石像,因着残缺不全,也认不出是什么神兽了。身后则是一座尘封许久的大门,门上有驳杂的图腾花纹,因为光线很暗,只能隐约辨别出是某种盘虬之物。

门后无疑是厚厚的黄沙。

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便只能继续往里走。

身前是一座很长的石桥,桥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桥的另一端则连接着某个房间的入口。

白鬼在桥上走出一段距离,站定,原地转了一圈,感慨道,“好气派的宫殿,比阴司十殿还要气派!”

岑鬼打量片刻,轻笑道,“大爷我来时便听一群盗墓贼说,荒海里有一座那什么‘青王’的宫殿,殿内不仅留存着宝物,还有永远也走不出荒海的诅咒。”说着,看向赤鬼,调侃道,“储思,怕么?”

岑鬼说这话时的口气同当年的陈储卿一模一样,赤鬼乍听之下,竟萌生出一股隔世之感,连带着对岑鬼的态度也亲和了不少,遂解释道,“这座宫殿从无诅咒,之所以走不出荒海,也只是我用术法改变了荒海的格局。”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白鬼就来气,指着赤鬼的鼻子控诉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晓得我在这荒海中兜了多少天吗?你赔......”

入口处的黑沙暴骤然加剧,显然是那位仇人发现了这座地下宫殿。

洞外飞沙走石,鬼哭狼嚎声中夹杂着一道由远及近、阴森森的男子声,“岑鬼......你终于敢从阴司出来了......”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嗓音煞是好听,拥着一股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气势。

除此之外,还有长刀出鞘的声音。

岑鬼听得两腿一软,再顾不得其他,也来不及解释,只忙领着赤、白二人穿过石桥,往更深处逃。

宫殿很深。

逃跑途中,岑鬼注意到道路两侧有很多被人为破坏的机关痕迹,想来此地已被盗墓贼光顾了不知几遭。

跑至道路交汇处,岑鬼停下脚步,犹疑起来。

白鬼靠墙半蹲,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道,“接下来,要,要往哪边逃啊......”

赤鬼往身后的甬道看了两眼,感知着风沙的气息,提醒道,“不快些决定的话就要追上来了。”

岑鬼“啧”了一声,不禁有些头疼。

他之所以选择现在停下,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身上并没有压制鬼气的物事。既然鬼气无法压制,那么接下来无论逃到哪里,玄鬼都能循着气息找到自己。

赤鬼觉察到了岑鬼的难处,提议道,“找个地方将那人困住不就好了?”

白鬼闻言露出赞许的目光,追问道,“怎么困住?”

赤鬼想了想,目光在周遭的石壁上游走,一个想法逐渐成型,“将宫殿炸了,埋在下头一了百了。”

“不行!”岑鬼当即否决了这个提议,也不说为什么,只弄得赤鬼和白鬼十分莫名。

白鬼好奇道,“为何不行?”

岑鬼瞥了他一眼,觉得此事说来话长,也没必要告诉俩娃娃,便暂且不答,专心思索该往哪儿逃。

白鬼见状鼓起脸颊,抱怨道,“那可是你的仇家,怎还伤不得了?你这般为他着想,为何不干脆走出去让他砍上几刀?”

岑鬼抬起右手,若有所思地捂住心口,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去,赤鬼紧随其后,白鬼哀嚎一声,叫苦不迭地跟上。

三人陆续抵达甬道尽头,尽头有一扇门洞,似乎通往下一个房间,不过里头黑漆漆的,也不知里边究竟是何模样,有无机关陷阱。

岑鬼还想再驻足观察一会儿,身后却吹来一阵狂风,狂风来得突然,直将毫无防备的三人径直吹了进去。

三人先后坠地。

岑鬼从一片废墟中坐起,举目四顾,发现这个房间异常宏伟,道路两侧有很多十人怀抱的柱子,虽有几根已经坍圮,却并不影响其它几根的支撑。

石柱年岁久远,上头仍有藤草盘绕,藤草的叶片上积着薄薄的灰尘,不见有枯黄打卷的迹象。

岑鬼顺着藤蔓的脉络向其根茎处看去,发现这些藤草都是从石柱背后的深渊里长出来的。

如果猜测不错,这下头定然有水。

周遭还有很多地方漆黑一片,岑鬼抬起手,指尖燃起一撮青焰,稍稍一吹,青绿色的鬼火分裂成数团朝宫殿各处飞去,似井然有序的将士一般整齐位列,将这偌大的房间照得透亮。

这一次,总算能看清房间全貌了。

三人所在的位置应当是房间的入口,身后有一排很高的阶梯,层层级级摞着,怎么着也得有个百八十层。

脚下是石砌的地面,不知因何缘故,房间边角的地面已经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塌陷,从塌陷处漫上的藤蔓侵占了整个房间,岑鬼走去塌陷的边缘往下看了一眼,下头并非实心,很黑,应当也是一处深渊。

一渊之隔,房间的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凹槽,凹槽里头嵌着座石像,似乎还是具人像,因为十分高大,上半身的细节都被阴影给遮住了。

岑鬼勾了勾手指,一团青焰往石像的头顶飘去。

赤鬼与白鬼一并围了过来,便见石像身披铠甲,身下放了柄重剑,双手交叠撑在重剑之上,腰背挺拔,面目狰狞,像是一位将军。

这样的石像凹槽整个房间内还有五座,分别位列房间两侧,每侧三个。

岑鬼沿着石柱中间的道路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打量两侧的石像,每具石像的造型都很奇特,神情有凶神恶煞的,也有慈眉善目的,武器从轻剑到重剑,从重剑到薙刀,从薙刀到笔,可谓一应俱全。

可惜,就是没有拿枪与火铳的。

岑鬼愣了愣,旋即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没有枪与火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初自己可是寻遍天下,造访了无数将军陵寝,都没能找到既玩枪也玩火铳的,还指望如今恰巧误入一座皇陵,就正好是自己的葬身之所吗?

岑鬼抬手,四周的鬼火重新聚拢,于身前一字排开,照亮前方道路。

幽幽青焰中,房间的更深处出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高台,高台以石砌成,四面绘制着剥落的壁画,正中央置着一座棺椁,虽然盖子已经被人挪开,落在一旁的地面上,但只凭棺椁外表装饰的华贵程度,便能断定棺中之人定然身份不俗。

许就是那传说中的“青王”。

岑鬼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棺椁边缘,隔空抬手,青焰落到高台四角的灯台上,赤鬼与白鬼紧随其后登上高台,与岑鬼一同站定在棺椁旁。

棺椁内已是一片狼藉,莫说陪葬的金银器物,尸身都没有一具,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布片混杂着漆黑的液体附着在棺壁表面,白鬼往里看了一眼,于心不忍道,“这是衣冠冢吗?怎衣冠冢也这般恶心?盗墓盗的?”

赤鬼双手环抱胸前,低头分析道,“看样子确实是衣冠冢,内里损毁成这样,怕是已经不知被盗多少回了......”

白鬼走到高台边缘,指着夹道两侧的石像问赤鬼,“那些石像应当就是‘青王’生前的将士吧?不是说帝王修陵,为防被盗,通常都会在最后一个机关内放置术法,将将士们的魂魄封进石像内,一旦遇上入侵者,将士的魂魄便会出面厮杀,保卫皇陵?”

被封入石像中的鬼魂会失去生平的意识,再不能算作是完整的鬼,也就彻底失去了往生的可能,只能永世受困于陵墓之中,不见天日。

同这些被当做看门狗的鬼魂相比,堕为鬼王的孤魂野鬼实在是要走运太多。

赤鬼如厮作想,看向石像的目光不觉带了几分同情,“照理来说应当如此,可能这位‘青王’在修筑陵寝时出现了什么意外,这才导致术法未能完成。我看这些石像虽仍巍峨,却不像有鬼魂附身......”

说完,转头看向仍盯着棺内出神的岑鬼,问道,“储卿兄长?你发现什么了吗?”

岑鬼眯起双目,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没,是大爷我多虑了......”

赤鬼不解,“什么?”

岑鬼甩了甩手,露出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小娃娃别问这问那的。”

白鬼听到后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指着赤鬼的脑袋嘲讽道,“哈哈哈哈哈哈,小娃娃,你这人高马大的小娃娃!”

赤鬼恶狠狠地瞪了白鬼一眼,使力按住他的脑袋,回敬道,“你这小兔崽子还没老子的咯吱窝高,笑屁啊!给老子闭嘴!”

就在这时,外头的甬道内突然传来巨大的呼啸声。

岑鬼连忙一甩衣袖将青焰熄去,周遭顿时陷入黑暗,只余藤蔓上那密密麻麻、指甲盖大小的花苞散发出莹莹幽光,似白、似蓝,又似紫。

三人齐齐猫腰,悄无声息地躲去了石像之后,因为石像背后的地方有限,所以一具石像身后只能塞下一人。

三人堪堪躲好,黑色的飓风便携着一堆废墟残骸从洞口涌了进来。

不多时,飓风散去,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男人翩然落地。

岑鬼从石像缝隙中看清玄鬼如今的模样,当即合上双眼,露出一脸懊悔不已的神情,随即背过身去,倚靠石像坐倒在地,再一次攥紧了心口的衣裳。

不远处的白鬼看着岑鬼如厮难受的模样,不由得面露同情,对这名黑衣男子的恐惧也更升了一个境界。

黑衣男子气定神闲地从石阶上走了下来,一步一顿,一步一顿,每一次落地的脚步声都格外清晰。

行至一半时,他将右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缓缓抽刀出鞘,拔刀声在空旷的房间内不断回响。

“岑鬼......”

声音果然很好听。

“滚出来......”

如果不说出“滚”字的话,倒是颇为儒雅。

“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纵使凶悍,说出如此可怕的词汇,依旧风度不减。

黑衣男子脚下生风,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旋在他身侧不停盘桓,撩得广袖翩翩,长发轻扬,腰间的贝壳挂坠叮当作响。

黑衣男子行于花藤之下,浅淡的蓝色花粉被风吹得簌簌飘落,映出他的模样。

面如冠玉,绝世无双。

赤鬼只看了一眼,当即抽了一口凉气,转头震惊地望向岑鬼,脸上写满了“你怎招惹到他的?”“怎会是他?”“你到底做了什么?”诸如此类的质问。

白鬼好奇地同赤鬼比了个口型,“你认得他?”

赤鬼点了点头,仍未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黑衣男子散步似的沿着主道缓缓走上高台,围着棺椁看了片刻,面色没有起伏,又走到高台一角的灯台旁,捏起一点里头的块状残渣,揉搓成粉,放在眼前辨认,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又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他手里握着的是那种细长的东瀛太刀,刀尖垂地,走起路来发出可怕的削铁声。

白鬼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眼见黑衣男子将要走上台阶,离开这个房间,白鬼终是再忍不住,身子抽搐般抖了一抖。

胳膊肘不听使唤地肘到了身后的石块,石块从台子边缘滑落,坠入深渊。

坠落途中,石块还在石壁上敲敲打打、滚了几滚,最后到底,发出一道清脆的落水声。

“噗通。”

“轰!”水声刚起,裹挟着黑色气旋的刀气便劈断了白鬼所在的那座石像。

白鬼吓得抱头跪地,身子被落下的石块埋了一半,不敢随意动弹,生怕下一个被削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握刀的手更紧了些。

一步步朝石像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