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眼见黑衣男子越走越近,白鬼吓得整个鬼都在哆嗦。

赤鬼于心不忍,正想走出石像帮他抵挡一阵,便听见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一道响指声。

赤鬼四顾,见黑衣男子周身突然蹿出数团青焰,青焰围成一圈,将后者困于其中。

黑衣男子面无惧色,伸手托住其中一团,并未被火焰灼伤。

赤鬼白鬼皆是一愣,黑衣男子则陷入了沉思。

岑鬼从石像阴影中走出,遥遥与玄鬼相对,玄鬼见岑鬼终于露面,收回托住青焰的左手,双手握住刀柄,一步步朝岑鬼逼近,嗓音自是无比凛冽,“你终于肯出来了?”

岑鬼苦笑着向后退去,原本围住黑衣男子的青焰也跟随后者的动作一并向前移动,似乎还挺亲近后者。

白鬼看得目瞪口呆,起身逃到赤鬼身边,揪着后者的衣袖连连问道,“他不是万鬼之王吗?他不是很厉害吗?为何他不动手?”

赤鬼眉头皱成了一道“川”字,口中喃喃道,“玄鬼......没想到竟会是他......”

白鬼抓住赤鬼衣袖的手僵住了,“玄鬼?就是那个传闻中脾气阴晴不定,下手不讲情面,这些年一直四处寻鬼王挑战、抢夺鬼王兵符的那个玄鬼?”

赤鬼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抢夺兵符?他?你听谁说的?”

白鬼便道,“阴司中的黑白无常都这么说。”

赤鬼顿了顿,转头望向已经坐倒在台阶上的岑鬼,继而回想起一些生平过往,心中五味杂陈,“储卿兄长,果然是不肯还手......”

......

身后只剩石阶,退无可退。

岑鬼坐倒在石阶上,眼见玄鬼手中的刀锋已经停在了门面附近,便干脆高举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反抗。

玄鬼看着岑鬼如此可笑的反应,冷声问道,“不还手?”

岑鬼从始至终没有直视玄鬼的眼睛,刻意避开后者的视线,闻言便将视线偏的更远了,“挨你几刀子也死不了。”

玄鬼危险地眯起双眼,当真就将蝉丸劈了下去。

被黑色劲风裹挟着的刀气拥有劈山破浪的力量,十分轻易便捅穿了岑鬼的肋骨,岑鬼哼都未哼,只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两声。

玄鬼不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岑鬼干脆顺势躺倒在了石阶上,双目凝视着宫殿顶端。看着看着,思绪便飘得有些远了。

黑暗中,浅淡的花粉四处逸散,星星点点的,似萤火一般。

心口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岑鬼感受着这抹熟悉的痛楚,脑海中浮现的却并非被囚于鬼城的惨淡岁月,而是伊波的樱花和王城的雪。

分明那时二人还能好端端的相处,倒一杯茶便能心平气和地闲聊半日,虽然名分上只是君臣,却觉得未来可期。

如今二人虽已结为连理,他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可不知为何,无论自己说得再多,心意却始终无法传达过去......

自己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呢?

为何二人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岑鬼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到底是回不去了......”还未说完,蝉丸便被拔走,岑鬼觉得心口空了一块,下一刻,又被重重刺入的刀锋填满。

分明刀刃冷得决绝,岑鬼却痴痴地傻笑起来。

刀尖停于心前寸许,玄鬼的手顿了顿。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冰雪席卷而来,冰封了整座房间,紧随其后的沙尘迷蒙了玄鬼的视野。

玄鬼连忙收刀,身侧凝风数股,轻易便破解了这些雕虫小技,不过那原本躺倒在石阶上的岑鬼却不见了。

玄鬼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握紧刀柄,冷声道,“躲?”

“我倒要看你能躲到几时。”

废墟之下,原本湍急的地下河已被白鬼的术法凝成了一条覆满霜雪的平坦通道,赤鬼背着岑鬼亡命奔逃,虽然脚底裹着一层沙砾,却仍不免打滑,每跑出一段路都会踉跄几步。

白鬼借着脚底寒气浮于半空,刻意放慢了步调与赤鬼并肩而行,开口问岑鬼,“你不是万鬼之王么?为何不还手?你若是出手他定打不过你!”

岑鬼本想讪笑两声,却不慎扯到伤口,伪装好的笑意顿时便绷不住了,疼得直抽抽。结果不小心呛了口寒气,又开始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大爷我不想出手。”缓过劲后的岑鬼这般回答。

白鬼愈发觉得困惑,“分明实力压制,你为何那般怕他?”

岑鬼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不是怕,只是没必要。”眼见白鬼还想追问,伸出手指对准他的额头,指尖燃起一撮微弱的青焰,警告道,“你这娃娃年纪不大,话怎这般多?有些事情不懂便莫要打听了,你没体会过,再问也不会明白的。”

白鬼慌忙捂住额头上被烧秃的那块地方,委屈道,“我可救了你!你这人怎恩将仇报?”

岑鬼收起青焰,顺手拍了白鬼的脑袋一下,力道不大,就是拍着玩的,“你小子还好意思提,若非你先前半路杀出来捣乱,大爷我何至于弄丢阴界令牌?若是令牌不丢,压住鬼气,何至于将他引来?眼下可好,令牌没了,鬼气镇不住,连阴司也回不去......了......”

还未说完,白鬼便从衣襟里摸出个令牌来,“你说的是这个?”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捆。

岑鬼拖住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难以置信道,“你哪儿弄来的?”

白鬼分给岑鬼和赤鬼一人一块,解释道,“这玩意我家中还有一柜子,小时候都是拿来投壶玩的,你们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话音刚落,又被岑鬼拍了一下脑袋。

白鬼控诉道,“你怎又拍我!”

岑鬼怒其不争道,“你有这宝贝怎早不拿出来?”气得他伤口再度作痛,抬手揉了揉。

白鬼注意到了岑鬼伤口的异样,面露惊色,“你的伤怎好的这般快?”

岑鬼来不及解释自己好的只是外伤而已,赤鬼便已停下步子,颇为嫌弃地将他给放下了。岑鬼无法,也不好继续麻烦赤鬼,便只能唤出一团青焰来驼着自己。

这团青焰较之先前几次唤出的都要大些,跟团棉花似的,岑鬼一屁股坐上去,青焰便将他托举在了半空。

白鬼愕然,“这是什么术法?”

岑鬼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趴在青焰上头,悠哉笑道,“羡慕吧?你回去后再练个千儿八百年的就会了。”

白鬼露出好奇的目光,伸手要摸这团青焰,赤鬼想要阻止,可连“别”字都没来得及脱口,白鬼的右手便已经没入了火中。

白鬼被烫得吱哇乱叫,施术将受伤的右手裹在一团冰球中,泫然欲泣道,“为何那玄鬼摸了就没事?”

这一问,岑鬼面上的笑意又挂不住了。

赤鬼也很好奇,“储卿兄长,你与尉迟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在离开陈国后发生的事吗?他在世时分明不是这个脾性的,为何化鬼之后竟如此乖戾?”

岑鬼被这些问题问得头疼,加之浊气扰乱命魂,只想专心调养,便一拍脑袋,许诺道,“这样吧,我们先回阴司,把储思你的事了结了,然后大爷我再慢慢同你们说,可行?”

赤鬼想了想,爽快地点头应下,“便依兄长所言。”

岑鬼从头到脚打量了赤鬼一番,难以想象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哭包竟成长得如此有胆量有担当,看来自己不在的那些年里他当真受了不少苦楚。

也是,如果不受些苦楚成长起来的话,也不可能会有机会成为战死沙场的将领。如今他能化鬼而来,倒也应证了自己当初的猜想,他当真是块可塑之才。

这般想着,岑鬼欣慰地拍了拍赤鬼厚实的肩膀,感慨道,“大爷我当初果真没有看走眼。”

赤鬼却不清楚岑鬼心中所思所想,“什么看走眼?”

“没什么。”岑鬼摇了摇头,生怕再聊下去会收不住场,干脆不再多言,躺下后开始闭目调养浊气,“早些回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赤鬼白鬼虽仍心存疑虑,却也只好点头答应。

......

天下川流源于天河,终于四海,逆流而行,可达忘川。阴司入口有重兵把守,非魂者不可入,煞气过重者也不可入。

可若持了令牌,则又要另当别论了。

眼下城门前正排着长队,岑赤白三人排在最末,随着队伍缓慢行进。

队伍中满是身形不同、服饰各异的亡魂。他们沿着距离身死之地最近的河流,遵循黄泉的召唤,自发的、浑浑噩噩地汇集到了阴司。

阴司有十城,十城中分别居住着十位不同的阎罗,眼下三人要入的这座,名为“枉死城。”

不为其他,只因今日十殿阎罗恰都聚在这座城中议事。

三人通过城门,白鬼熟门熟路地领着岑鬼和赤鬼在城中闲逛,一会儿凑去杂货摊前摆弄玩具,一会儿挤到变戏法的人群中看热闹,像极了初次离开家门出外闯荡的少年人,看什么都很新奇。

赤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想寻岑鬼说两句话,一转头,却发现岑鬼也不在原处了。

赤鬼四顾片刻,终于在一家卖衣裳的铺子前寻到了那抹青绿色的身影。他有些好奇地跟了过去,停在岑鬼身侧,发现岑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件雪白的华裳之上。

这衣裳剪裁得十分别致,面料似绸缎般泛着光泽,看似素面,却隐了很多花藤暗纹,袖口领口胸口处点缀着与面料颜色相似的宝石,领口以珍珠为饰,袖袍很宽大,拖尾曳地寸许,一旁还悬挂着一片与这衣裳面料相似的布片。

布片的颜色却要比衣裳更加皎白,应是披在头上的薄纱。

赤鬼越看越是眼熟,凭借衣服上的几处特征判断道,“这......不是......卫国女子的服饰?”

好像又有哪儿不太对劲。

岑鬼轻笑一声,转头看向赤鬼,“想不到你这陈国土生土长的小兔崽子对卫国的事倒了解不少。”

赤鬼闻言颇有几分得意,“身为将领,怎能连敌国的风土人文都不了解?”

“哦?”岑鬼调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卫国哪种女子会穿这种衣裳?”

赤鬼抬手抓了抓脑袋,尴尬笑道,“这......我哪能记得那般清楚?”

岑鬼摇了摇头,不再为难赤鬼,转身去寻撒欢的白鬼去了。赤鬼留在原地继续盯着衣裳,一连思索了好半晌,直将铺子里的老板娘都给引了出来。

老板娘顺着赤鬼的视线回望向那件衣裳,捂嘴嗤笑道,“公子可是打算买给心上人穿?既是能看懂这‘月华伴嫁’,想来公子生前定是卫国人士吧?”

赤鬼震惊得张大了嘴,说话有些磕巴,“这......这是喜服?”

老板娘愣了愣,旋即笑得更欢了,“原来公子你不知道这是喜服吗?这可是卫国大小姐们出嫁时必穿的衣裳,‘以月华作嫁,摘星辰明誓,此心昭昭,矢志不渝’,可是一等一的奢侈了,公子可有心上人?若是有的话,日后可定要为那姑娘买一套这样的衣裳。”

赤鬼打量着面料上的精巧绣工,下意识问了一句,“多少钱?”

老板娘摆了摆手,解释道,“无垢这衣裳啊,在卫国不可以钱估价,你若想买,须得用你眼下所坐拥的一半身家来换,若你是个穷的叮当响,连片纸钱都没人烧给你的穷鬼,也别妄想娶姑娘了,免得委屈了人家同你一道受罪。”

赤鬼眼角抽搐,尴尬不已,许久方才憋出一句推辞,“那......在下再考虑考虑......”

说完,慌忙转身逃了。

老板娘倚在门框处,若有所思地目送赤鬼离开,随即转头,望着墙面上的那件衣裳出神。

已经多少年没人再舍得花钱买这种衣裳了?距离上次那位肯舍半身家财买衣裳的客人光顾,又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太久远了。

久远到国已覆灭,结局令人唏嘘。

“渊王殿下和尉迟玹......”

也不晓得之后他们过得好不好,如今二人的魂魄又轮回在了天涯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