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是在莺红阁前救下的白鬼。
莺红阁,顾名思义,是一处烟花之地。
岑鬼找到白鬼时,他正被一群狐娘子们簇拥着。
白鬼看起来不过是个年岁十五的孩子,面对那些不断往自己脸上挤的柔软物事毫无抵抗之力,霎时便红透了脸,热昏了头。
眼见这娃娃将被拉入莺红阁大门,岑鬼当机立断,冲上前去一把将他从狐娘子们的簇拥中提了出来。
狐娘子们拽住白鬼的外裳,岑鬼提着白鬼的衣襟,两相拉扯。不多时,布料撕裂声响起,狐娘子们抓着条白布齐齐向后倒去。
“哎哟,可疼死奴了......”
娇娇滴滴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狐娘子们接二连三从地上爬起,为首那名穿着最为艳丽的狐娘子拍了拍裙上尘土,正准备兴师问罪,一抬眼,却发现岑鬼和白鬼都不见了。
一名狐娘子恨恨道,“晦气,放跑了条大鱼。”
另一名狐娘子附和道,“本以为赚了那小公子的钱,整月都不用开门做生意了,眼下倒好,那穿青衣裳的究竟是何人?竟敢在莺红阁门前抢人?”
又一狐娘子道,“理当不是枉死城中人,奴从未见过他。”
“罢了罢了,人都逃了,再想这些又有何用呢?继续做生意吧。”
“哎,做生意做生意......”
“不......”为首那名狐娘子将手中的雪白布料晃了晃,提醒众姐妹道,“眼下我们手里可是有这个,找上门去,谅他有嘴也说不清。”
一众狐娘子们纷纷露出钦佩之色,“蓉蓉大姐好生厉害。”
一名狐娘子却有些担忧,“可......他毕竟是那位爷的宝贝公子,若是将那位爷弄得抹不开面,会否将我们的阁子抄了?”
蓉蓉拍了拍这位的狐娘子的肩膀,安抚道,“这便需要把握好分寸了,上门的事全交由我来,你们好生学着点。”
......
岑鬼提着白鬼一口气跑到街角才敢停下,眼见那群母老虎没有追上来,这才将白鬼丢到地上,对准他的脑门就是一拍,教训道,“你小子怎回事?那种地方都敢进去?若是没有大爷我救你,你现在就成一条人干了!”
白鬼捂着被敲肿的脑袋,委屈道,“我这不是......不知道吗......”
岑鬼似有所觉,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小子,不会从未出过远门吧?”
白鬼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我爹从不让我离开府邸,每天都叫一群下人盯着我,可我就是想当鬼王,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鬼卒,所以......所以我就偷偷跑出来了......”
“跑出家门以后,我在人界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后来听说荒海里出现了一支十分骁勇的赤鬼大军,所以我又去了荒海......”
岑鬼挑眉道,“然后你就偷偷摸摸地跟着赤鬼,让他以为有人要抢他的兵符,戒严了整片荒海?”
白鬼自知理亏,将头埋得很低,“我也不想的,可是,可是他把荒海的地形改了,我出不去,就只能一直留在那儿......”
岑鬼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你就跟着大爷我,等大爷我将赤鬼的鬼卒们都清理干净了,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白鬼把头垂得更低了,“我以为只有打赢他才能回来的......结果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厉害些......”
“厉害......些?”岑鬼眼皮跳了跳,只当童言无忌,不欲与他计较。
恰这时赤鬼沿着街道寻了过来,瞧见这一老一小二人蹲在巷口,不顾行人异样的目光大吵大闹,只觉得分外丢人,真想立刻转身装作不认识这二人。岑鬼却眼尖地注意到了赤鬼,挥手喊道,“喂,储思,这边!”
赤鬼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岑鬼趁此间隙抬眼打量了一番天色,提议道,“时辰也不早了,大爷我先领着储思去一趟阎罗殿,白鬼你小子......”
白鬼打断道,“我叫冰。”
岑鬼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方才意识到白鬼是在向自己介绍名字,遂笑道,“哪个冰?”
白鬼用冰霜在半空中凝了个“冰”字出来,“二水,冰。”
岑鬼了然道,“大爷我知道了,二水。”
白鬼纠正道,“是冰,不是二水!”
岑鬼却装作未有听到,继续交待着自己的盘算,“大爷我同储思先去一趟阎罗殿,二水你呢,打哪来,回哪去,你家就在阴司对吧?府邸位置在哪?大爷我记着,日后得空同储思一道去寻你喝酒划拳。”
白鬼露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我不想回家。”
岑鬼捏着下颌思索道,“那你同我们一道去阎罗殿?”
白鬼连忙摇头,“我也不去阎罗殿。”
岑鬼这就很为难了,“你这小兔崽子这也不去那也不去的,总不能将你一人留在街上吧?万一又遇上那群狐娘子......”
似是回想起了那群狐娘子吃人的模样,白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赤鬼端详着白鬼那泫然欲泣的神情,用胳膊肘杵了杵岑鬼,提议道,“储卿兄长,你在阴司待了这般久,应当也有住所吧?让这小子去你那坐着不就好了?”
白鬼当即跳了起来,连连喊道,“我要去我要去!”
岑鬼回想起那间茶摊的破败荒凉,颇为犹豫地看向一身素白锦衣的白鬼,“你确定你要去?”
白鬼双手握拳,天真且无畏地说道,“只要不让我回家不让我去阎罗殿,就算是住茅房我都乐意。”
岑鬼当即就想笑骂,“你家才是茅房呢!”可转念一想,自己那茶摊确实破得同茅房没两样,也就比茅房大些,若是将桌椅杂物统统挪开,正中央的地上搁个木桶,那就是实打实的茅房了。
还是个没墙壁的茅房,幽风一吹,心惊胆战。
撩开湘帘,还能闻见彼岸花海的香气。
思及此,岑鬼便也顺遂了白鬼的心愿,“那你同大爷我来吧,路有些远,不许喊累。”
三人从枉死城东门离开,渐渐远离有灯笼火光铺路的地界,步入红艳艳的花海之中。
阴司的天永远都是黑色的,行于山道之上,就同人间入夜攀山还不掌灯是一个道理。所以在鬼界有一个很普遍的说法,那就是:若是离开十城和官道,就要做好随时点灯的准备。
在阴司,几乎每个鬼的袖子里都会放上那么一两片压扁了的纸皮灯笼和几条火折子。不过岑鬼用不着这些,一敲响指,青焰便朝三人聚拢过来。
借着幽绿的火光,三人又行了一段山路,岑鬼特意带二人绕开了望乡台的废墟,沿着忘川行进。
约莫一个时辰以后,视线尽头出现了一间茶摊。
四野皆是一望无垠的黑,只有这座孤零零的茶摊是黑夜中的唯一光源,而那仅存的微弱光亮也只来自于门前的两个白纸灯笼,阴风一吹,冷飕飕的。
白鬼攥紧了赤鬼的衣袖,缩着脑袋,颤声道,“这,这就是你家?”
岑鬼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住了三年了。”
赤鬼的震惊丝毫不亚于白鬼,“这......这也能住人?”
岑鬼觉得有些好笑,领着二人走到茶摊跟前,撩开门帘,请二人落座。
茶摊内也不是没人在,有一只白无常正坐在岑鬼原本的位置上,代替岑鬼倾听那些亡魂们的过往,奋笔疾书,根本无暇搭理岑鬼他们。
岑鬼坐在茶摊的围栏上休息,期间一直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亡魂在嘟嘟囔囔地叙述着自己的生平。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岑鬼从围栏上跳下,拍了拍赤鬼的背,示意后者跟自己离开。
白鬼局促不安,却到底是没有再跟上去。
岑鬼与赤鬼沿着原路折返,期间赤鬼一直不住回头去望那座茶摊,直到走得远了,再回望不到,赤鬼方才收回视线认真赶路,“没想到储卿兄长你一直住在这种地方,这同你在人界时的卧房差的也太多了!”
岑鬼无所谓地笑了两声,“也没什么不妥,孤魂野鬼、居无定所的,作甚的那般多讲究?”
赤鬼却皱起了眉头,不敢苟同岑鬼的说法,“待此间事了,兄长你还要继续住在这儿?”
岑鬼点了点头,解释道,“大爷我把阴司的望乡台给砸了,望乡台不修好,大爷我就没法离开。”
“难怪......”赤鬼终于明白阴司收留岑鬼的缘由了,同时也更加疑惑,“你不惜砸了望乡台也要躲在阴司逃避玄鬼,你二人......”
岑鬼转头看了赤鬼一眼,勾起唇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容,“这事说来话长,详细的待从阎罗殿回来,大爷我慢慢同你絮叨。不过你也不必怀疑什么,大爷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大事,除了将你们陈国弄出瘟疫那件事......”
赤鬼的眼皮跳了跳,“原来那场瘟疫是你弄出来的......”
岑鬼无所谓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道,“这不是为了及时止损,所以逃去卫国了么?”
赤鬼便将往事细细回想一番,稍加梳理,分析道,“也就是说,你当初因为不知什么缘故附身在了身死的储卿兄长身上,在陈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在陈国弄出了瘟疫,不想瘟疫闹大牵连百姓,便逃去了卫国?”
岑鬼一拍双掌,甚是欣慰,“聪明。”
赤鬼叹了一口气,双手搭在横背于身后的剑鞘上,犹豫再三,还是恳求道,“虽然兄长你总说待事情结束以后便告知我关于你和尉迟玹的事,可是眼下就不能简略说说吗......”
岑鬼听后陷入了沉默。
沉默许久,久到脚下已经出现了枉死城的灯笼光辉,方才停下脚步。
赤鬼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发现岑鬼突然站定不动,便也跟着一同停下,心中不免有些忧虑,生怕是自己方才所言触动了岑鬼的伤心过往。
岑鬼却并没有怪罪赤鬼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纨绔的嬉笑面皮彻底卸去,露出无比沉重的神色,眸色幽幽地盯着赤鬼,一字一句道,“大爷我当真努力过了啊,可是无论怎么做都不会有所改变......”
赤鬼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气氛弄得有些慌乱,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改变?什么改变?”
岑鬼捏着眉心,摇了摇头,“你让大爷我再捋一捋,大爷我现在心里乱的很......”
赤鬼也不好继续勉强岑鬼,但同时也意识到了一点:居然能让历来所向披靡、没心没肺的岑鬼都如厮痛苦、只想逃避了事,看来这二人间发生过的事只会大,不会小......
二人便在沉默中继续赶路,不知不觉已抵达阎罗大殿跟前。
这一回愁眉苦脸的人便换成了赤鬼。
“莫怕。”岑鬼的心情已较来路上时缓和许多,伸手拍了拍赤鬼厚实的肩膀,保证道,“大爷我有办法,让他们绝对不敢对你重判。”
赤鬼用狐疑的目光将岑鬼上下打量一番,猜测道,“储卿兄长你该不会是要拆了......”
“不是!”岑鬼哭笑不得地打断道,“难道大爷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你且将耳朵凑来,听听这个办法如何......”